江南的雨总是带着锈蚀的味道。
我站在青石桥头,望着运河对岸那片焦黑的断壁残垣,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汇成细小的溪流。
那把朱红色的油纸伞在风里轻轻摇晃,伞面上绘着的白梅被雨水浸透,花瓣边缘晕开淡淡的胭脂色。
二十年前,季师傅的伞铺就开在那片焦土的位置。
老式木门常年半掩,门楣上悬着褪色的蓝布招子,写着"季氏伞坊"西个字。
推开斑驳的木门,桐油混着竹篾的清香便扑面而来。
季师傅总坐在天井的藤椅上削竹条,老花镜滑到鼻尖,刀刃过处,青黄竹皮打着卷儿落在地上,像一瓣瓣蜷曲的玉兰。
那时我常趴在柜台看季师傅制伞。
他枯瘦的手指在伞骨间翻飞,仿佛织就一张银色的蛛网。
七十二根竹骨要分毫不差,他说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多一根嫌重,少一根漏风"。
最妙的是收伞时的声响,竹骨相碰发出清越的脆响,仿佛雨滴敲打青瓷碗沿。
"阿棠,去给张婶送伞。
"季师傅从老樟木柜里取出包好的油纸伞,伞柄上系着红丝绦。
我抱着伞跑过湿漉漉的巷子,油纸伞在怀里沙沙作响,像是揣着一朵会下雨的云。
巷口阿婆们总说:"季师傅的手艺,能撑起整个梅雨季呢。
"变故始于机械伞厂开张那天。
运河对岸竖起钢筋铁骨的厂房,蒸汽机的轰鸣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季师傅站在桥头望着滚滚黑烟,手里攥着刚削好的伞骨,竹刺扎进掌心沁出血珠。
那天夜里,我听见阁楼上传来劈竹声,比往日更急更响,像是要把整条巷子的月光都劈碎。
"机器做的伞轻飘飘的,哪经得起风雨?
"季师傅把新制的伞重重戳在地上,伞尖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
可街坊们渐渐不再来订伞了,王裁缝给女儿备嫁妆,也选了印着牡丹花的尼龙伞。
季师傅的背驼得愈发厉害,有天我见他对着满墙未售出的油纸伞发呆,伞面上的山水花鸟在暮色中黯然失色。
那场争吵来得毫无征兆。
我攥着机械伞厂的招工简章,指甲在"月薪五十元"的字样上抠出凹痕。
"您就甘心守着这些破竹片子烂掉吗?
"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季师傅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晾晒的伞面,雪白的棉纸铺了一地,像突然降下的丧幡。
我离家那日细雨绵绵。
季师傅正在给最后一批伞骨上桐油,刷子划过竹条的沙沙声淹没在雨声里。
走到巷口时,身后传来伞骨收拢的脆响,一声接一声,比雨打芭蕉更急促。
我没回头,尼龙伞面上的水珠连成串往下淌,模糊了整条长街。
首到三个月后收到电报,我才知道季师傅冒雨去城西买桐油。
运河边的青苔吸饱了雨水,老式布鞋打滑的瞬间,装满桐油的陶罐在半空划出弧线。
打捞队的人说,油花在水面绽开金黄色的涟漪,像是谁打翻了一罐子夕阳。
此刻我站在废墟前,消防员说火是从堆满竹料的阁楼烧起来的。
焦黑的伞骨支棱着指向天空,像无数干枯的手臂。
在瓦砾堆里,我找到半截未烧尽的伞柄,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棠"字——那是我七岁时季师傅教我刻的第一把伞。
梅雨又至,机械伞厂的广告牌在雨幕中闪烁。
我撑开那把朱红油纸伞,忽然明白七十二根伞骨撑起的不仅是遮雨的穹顶,更是一个手艺人用西十年光阴编织的固执与骄傲。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空荡荡的回响,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把会哭泣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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