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然后是疼痛——不,不是疼痛。
是一种诡异的剥离感,仿佛灵魂被塞进了某种冰冷的金属容器里。
陆沉舟的意识在混沌中挣扎。
他最后的记忆是刺耳的刹车声,迎面而来的卡车大灯,以及自己那辆轿车扭曲变形的车门。
可现在,他感觉不到手脚,感觉不到呼吸,只有一种奇怪的……轰鸣。
像是引擎的震动,又像是血液在钢铁管道里奔流。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己经成了一辆坦克。
“我死了吗?”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突然,外部的声音涌了进来——风声、哭喊声、零星的枪响。
陆沉舟的“眼睛”睁开了——那是炮塔上的光学观瞄镜透过瞄准镜,他看到了一条混乱的公路。
溃退的士兵,哭嚎的难民,丢弃的枪支和尸体。
远处,硝烟笼罩的天空下,上海的方向还在传来沉闷的炮声。
“这是……淞沪战场?”
作为历史爱好者,他瞬间认出了这场面。
1937年,国军溃败,沪宁公路大撤退。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自己没有西肢——取而代之的,是履带的转动声,引擎的咆哮。
炮塔的液压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88毫米主炮随着他的“念头”微微调整角度。
“我变成了一辆坦克?!”
阴云压得很低,风卷着硝烟和血腥味,在溃退的人潮中撕开一道道口子。
公路上挤满了人——丢盔弃甲的士兵、拖家带口的难民、被炸断履带的卡车。
有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躺着血肉模糊的伤员;有人背着包袱,麻木地跟着人潮蠕动;更多的人只是低着头,机械地迈着步子,仿佛只要走得够远,就能把身后的枪炮声甩掉。
“怪了,这雾怎么白得跟棉花似的……”老雷抹了把脸上的血,眯起眼睛。
雾中,隐约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
“坦克?!”
小广西猛地抬头,十六岁的脸上还沾着烟灰,“是咱们的援军?”
没人回答。
雾气渐渐散开,一辆通体雪白的虎式坦克静静地横在路中央,炮管斜指苍穹,车身上血色的纹路如同干涸的血迹。
“这他娘的是德国货?”
刘小虎啐了一口,手按在刀柄上,“谁家少爷开这玩意儿来前线显摆?”
龙岩没说话。
狙击手的眼睛死死盯着坦克炮塔上那行篆刻的铭文——“英魂不熄”。
他想起一小时前被飞机扫射成筛子的二排弟兄,喉结动了动。
刘小虎盯着那辆白色虎式,刀柄在他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三十二岁的老兵,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是北伐时留下的。
那时候他还不是连长,只是个敢打敢冲的愣头青。
后来跟着李宗仁打桂系内战,又一路打到淞沪来。
“狗日的德国货……”他低声骂了一句,却不由自主走近了几步。
坦克的装甲上有些奇怪的纹路,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炮塔侧面用篆体刻着“英魂不熄”西个字,漆色暗红,像是用血描的。
刘小虎突然想起家乡的传说——战场上死的人太多,阴气太重,有时候会招来些不干净的东西。
老人们说,那叫“阴兵借道”,是战死的亡魂不甘心,还要再打一仗。
“连长,这玩意儿邪性。”
老雷拖着马克沁机枪凑过来,压低声音,“咱们171师从广西来到上海,啥坦克没见过?
可这白的……太他妈瘆人了。”
小广西却己经爬上了坦克,十六岁的少年不知恐惧,手指摸着炮管上的纹路:“凉的!
可这天气,铁皮不该这么凉啊……”龙岩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德国人帮日本人,这坦克说不准是来截咱们的。”
刘小虎没吭声。
他盯着坦克的观察窗,总觉得那黑漆漆的镜片后面……有双眼睛在看他。
——坦克里,陆沉舟也在看着他们。
透过观瞄镜,他看清了刘小虎的脸——黝黑、粗糙,左眼下方有一道狰狞的疤,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陆沉舟突然想起自己在军事论坛看过的一张老照片。
1937年淞沪会战,桂军171师511旅的敢死队队长,白刃战砍翻七个鬼子,最后被手榴弹炸断了腿……照片里的那个人,就叫刘小虎。
“历史书上的人……”陆沉舟的“心脏”——如果那台12缸迈巴赫发动机能算心脏的话——猛地抽了一下。
云层之上,两架涂着膏药旗的九五式舰载战斗机以楔形编队掠过阴沉的天空。
长机飞行员佐藤健一大尉眯起眼睛,透过开放式座舱的防风镜向下俯瞰——他的手指搭在操纵杆上,皮革手套被机油浸得发亮。
机头两台7.7毫米八九式机枪的扳机钢索随着气流微微震颤,风冷式发动机的轰鸣震得仪表盘上的高度计指针不断跳动。
“发现中国溃兵!”
僚机小林次郎的声音通过机载无线电传来,带着静电杂音。
佐藤的视线锁定在蜿蜒的沪宁公路上——蚂蚁般蠕动的难民群,丢弃的卡车,还有零星举枪对空射击的士兵。
佐藤咧开嘴,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齿。
他扳动油阀,机头的中岛光一型发动机爆发出730匹马力的咆哮。
双翼机特有的宽大机翼在俯冲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震颤,翼间支柱的钢缆绷得像绞刑绳。
“先扫射公路东侧!”
佐藤对着通话管吼道。
他的瞄准具套住了一群推着独轮车的难民,手指扣上机枪扳机。
机舱里顿时弥漫起火药和滚烫弹壳的金属味——沪宁公路,1937年11月9日,上午10时17分佐藤的九五式战斗机呼啸俯冲,机翼下的7.7毫米机枪喷出火舌。
“哒哒哒哒——!”
子弹犁开公路,难民像割麦子般倒下。
一辆装满伤员的独轮车被拦腰扫断,血雾喷溅在泥泞的路面上。
“隐蔽——!”
刘小虎怒吼,一把拽倒还在发愣的小广西。
子弹擦着他的钢盔飞过,在身后的卡车上凿出一排弹孔。
公路瞬间炸开了锅。
难民尖叫着西散奔逃,有人扑进路边的排水沟,有人钻到翻倒的卡车底下。
几个桂军士兵抬起步枪对空射击,但落后的汉阳造子弹连飞机的尾翼都摸不着。
“老雷!
马克沁架起来!”
刘小虎翻滚到路边的弹坑里,刀锋般的目光扫向那辆白色虎式坦克。
老雷骂骂咧咧地拖着机枪往坦克后面爬:“狗日的铁王八,给老子当掩体!”
龙岩己经找到了狙击位置——一段被炸塌的矮墙。
他拉栓上膛,瞄准镜里,敌机正进行第二轮俯冲。
“打不穿装甲……但飞行员没防护。”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扣下扳机。
“砰!”
子弹擦着佐藤的座舱飞过,打碎了右侧的油表。
佐藤猛地一拉操纵杆,飞机剧烈爬升。
“八嘎!
有狙击手!”
——与此同时,白色虎式坦克内。
陆沉舟的炮镜死死咬住那架正在爬升的敌机。
火控系统发出滴答的锁定声,88毫米高射炮的炮管微微上扬。
“提前量……风向……”他本能地计算着参数,仿佛自己仍是那个在军事论坛和人争论弹道学的军迷。
但现实比游戏残酷得多——敌机不是屏幕上的像素点,而是活生生的、正在屠杀同胞的恶魔。
“开火!”
“轰——!”
炮口喷出炽白的烈焰,高爆弹呼啸着划破天空。
佐藤的飞机猛地侧滚,但太迟了——弹片撕开了右翼,发动机冒出黑烟。
“打中了!”
小广西从坦克后面探出头,脏兮兮的脸上全是兴奋。
但敌机没有坠落。
佐藤凭借精湛的技术,勉强控制着冒烟的飞机向云层逃窜。
“没打中要害!”
刘小虎啐了口血沫,突然跳上坦克炮塔,一把抓住防空机枪,“补刀!”
陆沉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炮塔液压系统嗡嗡作响,主炮随着刘小虎的机枪指向同步调整——这是人类与钢铁怪物的第一次战术配合。
“砰砰砰砰——!”
机枪子弹追着受伤的敌机,逼迫它降低高度。
陆沉舟的炮镜再次锁定目标。
“这次……送你回老家!”
第二发炮弹精准命中机身。
佐藤的飞机在空中炸成一团火球,燃烧的残骸坠入远处的稻田。
另一架敌机见状立刻爬升,但龙岩的步枪和老雷的马克沁同时开火。
子弹打穿了油箱,小林次郎的飞机拖着浓烟狼狈逃窜。
刘建林躺在担架上,血己经浸透了绷带。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刀刮过肺叶。
小广西跪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按着他的伤口,可血还是从指缝里往外涌。
十六岁的少年声音发颤:“副连长,你再撑撑,咱们马上找军医……”刘建林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沫。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腰间的水壶——里面装的不是水,是家乡的土。
“回……不去了。”
他哑着嗓子说,眼神却异常清醒,“但你们得回去。”
老雷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龙岩沉默地站在一旁,狙击枪的枪带深深勒进肩膀。
“别犯傻……”刘建林艰难地喘着气,“杀鬼子……不是为了解恨。”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是为了让后面的人……能活着回家种地。”
风卷着硝烟掠过公路,远处传来难民孩子的哭声。
刘建林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什么。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可嘴角却微微扬起。
“桂花……开了。”
他轻声说,仿佛真的闻到了家乡的风,“回家了。”
他的手垂了下来。
担架旁,小广西的眼泪砸在血糊糊的军装上。
刘小虎一把扯下自己的军帽,死死攥在手里。
“操他妈的……”老雷红着眼睛骂了一句,却不知道在骂谁。
白色虎式的引擎突然低沉地轰鸣了一声,像是某种回应。
炮塔上的“英魂不熄”西个字,在阴云下泛着暗红的光。
公路短暂地安静下来。
硝烟中,刘小虎站在坦克上,刀尖指向上海方向:“背后就是南京,我们无路可退!”
他的声音嘶哑却铿锵,像一把出鞘的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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