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偷香

1 雪中雀永昌七年，冬。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许龙裹着银狐大氅，

趴在马车窗边呵气玩。七岁的孩子闲不住，手指在结霜的窗棂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孔雀，

又觉得不够威风，添了两只角，硬生生把孔雀改成了四不像的麒麟。“世子，小心着凉。

”老管家张叔递来暖手炉，许龙却推开，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张叔，你看那是什么？

”街角蜷着一团灰扑扑的影子，在茫茫雪色里几乎辨不清轮廓。许龙眯起眼，

忽然瞧见那团东西动了动——竟是个活人。“停车！”他一把掀开车帘，

冷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冻得他一个激灵。张叔慌忙阻拦：“世子，外头冷，

当心冻着——”可许龙已经跳下了马车。鹿皮靴踩进积雪里，咯吱作响。他小跑着靠近，

这才看清，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破麻布裹着单薄身躯，露出的手腕上布满青紫鞭痕。

小乞丐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一双眼睛清亮如晨星，睫毛上还挂着未化的霜花。

许龙怔了怔。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像是话本里说的，雪山上的小鹿，又怯又亮。

“你……”他刚开口，小乞丐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缩，怀里紧紧抱着半块馊馒头，

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许龙皱了皱眉，

解下颈间的赤金璎珞圈——那是他周岁时皇帝赐的暖玉，冬暖夏凉，价值连城。他蹲下身，

把璎珞圈往小乞丐颈间戴。“别怕，这个暖和的。”小乞丐却突然张嘴，

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嘶——”许龙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愣是没松手。

暖玉贴到对方冰凉的皮肤上，渐渐泛出温润的光。张叔举着油纸伞追过来，

见状大惊：“世子！这些流民身上指不定带着病，您怎么能——”“你看她手腕。

”许龙指着小乞丐手臂上狰狞的鞭痕，“定是被人牙子打的。”他说着，

掏出帕子去擦对方脸上的污渍。一下、两下……帕子染黑了，露出的却是一张玉雪可爱的脸。

张叔愣住了。这孩子虽瘦弱，却生得极好，眉眼如画，唇红齿白，竟像是哪家落难的千金。

许龙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跟我回府吧。”小乞丐瞪大眼睛，喉咙动了动，

却没出声。许龙也不恼，自顾自地解下狐裘大氅，往她身上裹：“以后你就叫王梦雨，

好不好？昨夜我梦见春雨落在孔雀翎羽上，醒来就遇见了你。”小乞丐——不，

现在该叫王梦雨了——仍旧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怀里的馒头，警惕地盯着他。许龙也不急，

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蒸栗粉糕，掰开递到她嘴边：“吃吧，甜的。”香气飘进鼻尖，

王梦雨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犹豫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许龙手足无措：“哎，

你别哭啊……”王梦雨却越哭越凶，最后竟抽抽噎噎地昏了过去。许龙慌了神，

一把将她抱起来：“张叔！快回府！叫陈嬷嬷拿雪参丸来！”当夜，许王府西厢房。

烛火摇曳，王梦雨在锦被中瑟缩成团。她烧得厉害，额头滚烫，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着。

许龙守在床边，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喂她喝药。“苦……”王梦雨皱着小脸，

下意识别开头。许龙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喝完药，

给你吃这个。”他哄道。王梦雨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少年认真的脸，终于乖乖张嘴。

药苦得她直皱眉，可许龙真的在她喝完药后，把桂花糕塞进了她嘴里。甜味冲淡了苦涩，

王梦雨慢慢放松下来，小声问：“……为什么救我？”许龙托着腮笑：“因为你的眼睛。

”“像阿娘养的那对白孔雀，在月光下会发光。”王梦雨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外翻，掌心遍布烫疤，丑陋不堪。许龙却忽然握住她的手：“别怕，

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窗外，雪仍在下。王梦雨蜷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炭火噼啪作响，

忽然觉得，这场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翌日清晨。许龙兴冲冲地抱着新衣裳跑进西厢房，

却见王梦雨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发呆。“给你的！”他把衣裳往她怀里一塞，

“试试合不合身。”王梦雨低头看着那件藕荷色绣银雀的襦裙，手指微微发抖。

她已经很久……没穿过新衣裳了。许龙见她不动，干脆自己动手帮她换。王梦雨吓得往后缩，

却被他按住：“别动，你手上的伤还没好。”他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手腕上的淤青。

换好衣裳，又拿了梳子，笨手笨脚地给她梳头发。“嘶——疼！”王梦雨被他扯到头发，

眼泪汪汪。许龙讪讪地松开手：“……我、我让丫鬟来。”王梦雨却忽然笑了。

这是许龙第一次见她笑。小姑娘眉眼弯弯，颊边两个小梨涡，甜得像是能酿出蜜来。

许龙看呆了。王梦雨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却瞥见自己换下的旧衣裳里，

掉出了半枚残缺的玉佩。许龙弯腰捡起来，拂去灰尘，

露出玉佩上雕刻的纹路——半只浴火凤凰。“这是你的？”他问。

王梦雨茫然摇头：“不记得了……好像一直戴在身上。

”许龙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玉佩边缘的刻痕，忽然笑道：“不管了，先吃饭去！

”他拉着王梦雨的手往外跑，阳光透过廊檐的冰凌，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王梦雨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忽然觉得……这场雪，似乎真的停了。2 窃玉香十年后，春。

晨雾未散，许王府的后院还笼在一片朦胧之中。王梦雨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

露水浸湿了绣鞋上银线勾的雀鸟，在石面上洇出浅浅的水痕。她手里提着盏六角宫灯，

烛火在纱罩里轻轻摇曳，映得她眉眼如画。今日是世子许龙的生辰，

厨房早早就备下了他爱吃的蟹粉小汤包和杏仁酪。王梦雨蹑手蹑脚地溜进小厨房，

朱漆雕花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缕缕白汽，混着虾饺的鲜香。

"水晶虾饺该起锅了……"她舔了舔嘴唇，正要推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

透过窗纱望去，许龙正背对着门摆弄蒸笼。他今日难得没束发，

乌黑的长发用银丝发带松松系着，发尾还沾着夜露，

月白中衣外随意披着件雨过天青色的外衫，整个人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王梦雨看得有些出神，忽然听见"咣当"一声——案上的青瓷碗倾倒，

滚烫的汤汁眼看要泼到许龙手上！她顾不得躲藏，推门冲了进去，

却见许龙反手用银箸夹住碗沿，汤汁在半空划出道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回碗中。

"第十九年头七天的贼，可让我逮着了。"许龙转过身，发带滑落，墨发如瀑散在肩头。

他指尖晃着翡翠筷，筷头上还沾着晶亮的蜂蜜，"昨儿偷吃了玫瑰酥，前日顺走杏仁酪，

今日又想……""奴婢这是帮您试试火候。"王梦雨耳尖泛红，目光却被案上的洒金笺吸引。

笺上墨迹未干，画着只气鼓鼓的兔子抱着汤碗，旁边题着：偷食者罚抄《兰亭序》十遍。

许龙突然舀起一勺蟹粉羹喂到她唇边："既是试味，怎的只偷吃不说话？

"玉勺磕在贝齿上发出清响，王梦雨慌乱后退时碰翻了调料罐。五色香粉纷纷扬扬落下，

在许龙肩头铺成晚霞。"别动。"她下意识伸手去拍，指尖触到温热肌肤时才惊觉失礼。

许龙却握住她手腕，将沾了桂花瓣的指尖按在自己唇上："你昨夜给书房添的安神香，

掺了薄荷？"窗外的海棠突然簌簌作响，王梦雨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换了新香囊。

黛色锦缎上银线绣着孔雀翎，与她枕下那枚残玉的纹路竟有八分相似。十年前那个雪夜，

许龙替她更衣时曾说："这玉上的凤凰泣血，

倒像是话本里说的皇室信物……""上月及笄礼的贺礼。"许龙解下香囊塞进她手心，

冰片凉意沁入肌肤，"说是能安神，可我戴着总梦见……"他忽然顿住，

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王梦雨低头轻嗅，冰片冷香里混着极淡的龙涎香——这是御用之物。

正要询问，外间忽然传来玉器碎裂声。十二扇紫檀屏风轰然倒地，

柳烟踩着满地青瓷碎片闯进来，玛瑙镯子撞在门框上碎成两截。"好个不知羞的贱婢！

"柳烟扬起完好的那只玉镯就要砸，却被许龙擒住手腕。少年眼神骤冷，

从袖中抖出块残缺的玉佩："柳小姐可认得此物？上月你爹送来赔罪的白玉观音里，

嵌着半块龙纹玉。"王梦雨瞳孔骤缩。那玉佩与她枕下残玉严丝合缝，

合起来正是完整的龙凤呈祥图。

许龙指尖摩挲着玉佩边缘的刻痕："当年宫中走水丢失的……""许龙哥哥定是误会了！

"柳烟突然软倒在地，绯色裙裾铺成带刺的花，

"我爹说这玉佩是从西域商人那买的……"她忽然指向王梦雨，"定是这贱婢栽赃！

"许龙突然轻笑，从蒸笼底层端出碗蜂蜜乳酪："柳小姐可知，梦雨对花生沾唇即肿？

"他将银匙浸入乳酪，"而这碗甜品里——"银匙瞬间泛起幽蓝，"掺了西域来的碎花生粉。

"柳烟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扭曲成怪异的弧度。许龙将毒羹泼在孔雀纹地砖上，青烟腾起时，

王梦雨突然想起昨夜书房里，少年就着烛火研究《百毒谱》的侧脸。"送客。

"许龙转身将玉佩系回王梦雨颈间，指尖擦过她锁骨时激起战栗，"顺便告诉柳丞相，

他安插在膳房的眼线……"少年突然贴近她耳畔，温热气息拂过耳垂，

"今早因为偷喝我的碧粳粥，正跪在柴房吐呢。"午后，书房。王梦雨跪坐在案前研墨，

松烟墨香在暖阳里缓缓晕开。许龙执笔批阅文书，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你今日怎么格外安静？"他忽然问。王梦雨手上一顿，墨汁溅在宣纸上，

晕开一朵小小的花。"奴婢只是在想……"她迟疑片刻，"柳小姐为何总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