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东君未来迟

何年拨打了我的电话。“喂，您好，这里是殡仪馆。”他把电话从耳边拿开，

仔仔细细盯着那串号码。没错。是他亲妹妹的。有礼貌的女声还在继续说话。“您好，

您是死者何琉的家属吗？”夜色浓稠，四周是诡异般的静。何年声线颤抖，说他打错了，

他的妹妹明明还活着。“请您及时把她的骨灰领走，逝者已逝，节哀。”我飘到何年面前，

抬起苍白透明的手，擦去他眼角的泪。哥哥，别哭，妹妹在。1.天亮了，

阳光透过纱窗蔓延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鬼不能在阳光下现身，但我不一样。我可以。

因为我是被爱意浇灌长大的孩子。在我人生的前十几年，整日都泡在蜜罐里，

享受着爸妈的宠爱。就连上学，也有高年级的哥哥给我撑腰。何年整个人蜷缩在床边，

一米九的大个子委屈地掉眼泪，整双眼睛通红肿大。我轻轻抱住他，

身体却在触碰他的一瞬间消散，我崩溃地一次又一次尝试，却始终无法成功。如同那年，

他拼命找我，却找不到我的样子。我太后悔，当时和哥哥吵架，把自己推向了万丈深渊，

也让整个家支离破碎。2.哥哥何年，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穿过我的身体，

捡起地上的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你好，你们殡仪馆的位置在哪里？

”他布满血丝的眼白去看窗外，沉着冷静的声音莫名其妙令人安心。“我要去接我妹妹回家。

”我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希望能保护他少受点伤害。头顶的日光毒辣，

能把人烫化成一滩水渍。我努力飘在他头上，朝着他吹冷气。

旁边幽幽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你这样会折损他的阳寿。”啊？我扭头去。

周围全是步履匆匆的行人，没人施舍给我半分眼神。“傻子。”他骂我！我脸颊都气鼓了，

却没找到鬼影。我冲空气大喊。“有胆子你就出来，看咱俩谁先赢！”我知道他是谁。

他说他叫东君。是负责来把我带入地府的官差，长得挺帅，就是一张嘴能把人气到吐血。

我好说歹说才让他放过我几天，让我跟亲人叙叙旧。他嘴上答应着，

却如影子般一直跟在我身边，可谓是尽职尽责。一阵冷风刮来，阴森森的。

东君威胁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拽进地府？”我怕了，缩了缩脖子，

不去接他的话。默默跟在我哥身边往前面飘。3.前面就是殡仪馆了，

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小捧灰，放在窄窄的木盒子里。其实，我看到自己死了，

整个魂魄也没有很大的波动。何年冷静地办理完一切手续，把我带回了家。有人说，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生的湿潮。我哥就是这样，前一晚崩溃大哭，

现在就像一个正常人，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家人，坟墓在一起，怎么不算团聚呢？

他把我的墓地选在了爸爸妈妈旁边，顺便也给自己买了一块。何年跪在墓地前，微微垂着头，

微长的碎发遮挡住他的眼睛，声音哽咽：“爸，妈，妹妹回来了。

”我也冲着墓地磕了三个响头。爸妈，这是我第一次祭拜你们，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夏天的雨算不上冷，风一吹，光一晒就能让灰暗的云散去。压在我心底的乌云，

却跟了我一辈子。就连死了，还在下着雨，让我后悔。4.我上初中的时候，

跟何年玩捉迷藏。因为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藏身地，在爸妈房间的柜子里。我偷笑着，心想，

这次何年肯定找不到我，他又要认输给我买冰激凌吃了。我躺在衣柜里，

把衣服全都放到身上，伪装一下。迷迷糊糊直接睡着了，鼻尖是洗衣液的清香，

我仿佛进入了云的天堂，梦里都在吃山茶花味道的冰激凌。等我再次醒来，

对时间已然没了概念，蹑手蹑脚爬出柜子，家里却空无一人。我愣住了。

隐隐约约的不安感蔓延开来。令人心悸。我看着墙上的钟表，时针慢悠悠走到了七。

只能安慰自己，爸妈是出去买菜，哥哥顺便跟着他们。仅此而已。我的祈祷好像灵验了，

八点多的时候，传来了开门声。清脆又令人欣喜。“妈！你们干什么去啦？

”却对上三人红肿的眼眶。还有爸爸瘸着的一只腿。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带着哭腔问：“爸，你怎么了？”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和我有关。

何年把手里的袋子扔到地上，攥着我的肩膀，低声问我到底跑哪里去了。

知不知道爸妈快着急死了。从中午两点到晚上八点，他们整整找了六个小时，

以为我被人贩子给拐跑了。纸张从袋子里哗啦哗啦落下来。里面是寻人启事，姓名：何琉。

还有一张医院诊疗单，是我爸的。5.我妈抱住我，小声哭泣，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但因此我也同何年吵了架。他怨我睡得太死，让一家人都担心，也让爸爸的脚受伤了，

只能截肢，以后做个残疾之人。我爸的心脏病也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担心女儿遇到不法分子，

外加亲眼看着车辆朝自己撞来产生的应激心脏病。何年大声质问我，

为什么找我的时候不出声，为什么要藏到柜子里去。

我哭着吵着：“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难道想让爸爸变成这个样子吗？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错了还不行吗？”当时小啊，正是叛逆期的时候，

根本不愿意朝哥哥低头，露出和好的意图。谁也不肯服输，战火的硝烟无声弥漫在两人之间。

正巧，何年要去上高中了，住宿，好几个星期回家一次。两个人冷战的时候，

还要被迫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便会觉得无比尴尬。几周一次的见面，

让我们两个的关系越发形同陌路。只剩下简单的对话。他问：“回来了？吃饭。

”我答：“好。”无形的隔阂已经产生，再也无法消除殆尽。就像，

任何感情一旦产生了裂缝，便是一生的疼痛。6.风轻轻的，再次讲述这件事情，

我还是会止不住地去想。要是我不躲在柜子里，要是我不睡着，要是我早点醒来，

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东君罕见地没有怼我，只是安慰我，这一切都是碰巧而已。

我掰着手指头，一根两根。陪伴哥哥的日子，还剩下五天。

我天真地问东君：“去了地府能不能看见我爸妈呀？”他冷酷地说不能。

面容跟刚拿出的雪糕一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凉飕飕的。他的衣着和我们都不一样，

他喜欢穿民国时期的长褂，尤其偏爱白色。对，老冰棍。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他的形容词。

只是没敢告诉他。心里想着，等我喝下孟婆汤的前一秒再同他说，把他气个半死，这样，

我才能开开心心去投胎。7.何年回了家，带着满膝盖的泥土。空气中仿佛有青草的淡香。

他又拿起桌子上的信，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信上是我的字迹，歪歪扭扭，

是小学的时候写的作文——我的哥哥。犟种是没有好下场的。东君问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哥，

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快要死了。这样好歹也能见到最后一面。我笑着摇摇头。说，你不懂的。

又絮絮叨叨跟他讲了一个故事。小时候我家会养狗，狗的寿命是比不上人的。有一次，

我家一只小白狗在院子里疯跑了几圈，口吐白沫，死在了地上。我哭的很惨烈，很惨烈。

头脑缺氧，眼睛酸涩，差点昏倒。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陪伴我的小狗死在面前。我家还养猫，

猫呀，喜欢到处溜达，农村是关不住它的。消失几天那是常有的事情，大家都不以为奇，

也不会去寻找。直到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它都没再回过家。我会骗自己，

它把家落在了别处，也不会相信它去了喵星。只要不是亲眼所见，一切都会有所转机。

东君毫不客气说出真相。“可你的电话还是落在了殡仪馆，他还是知道了你去世的消息。

”我撇了撇嘴：“这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没有办法的呀。

”“本来我都已经拉好了仇恨值，让他恨着我，现在倒全都功亏一篑了。”东君沉默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跟我说对不起。我疑惑：“你又发疯了？

”东君随意动了动身上的袍子，

打掉上面不存在的泥土：“你知道何年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吗？”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我瞪大了双眼。“难道是……你？”见他点头，我又气冲冲地扭过头去，眼泪都快掉下来，

闷着声。“东君，你越界了。”“我讨厌你。”8.我到了很远的地方上大学，

又在那里找到了工作。工作很忙，加班到凌晨都是常有的事。位置离家也很远，

就很少回家了。偶尔给我妈打个视频，唠唠最近的家常琐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直到有一天，我阑尾炎犯了，被紧急送往医院。那个决定着死亡倒计时的地方，

也决定着我的性命。阑尾炎而已，都是小事，可医生却拧着眉，让我去血液科再检查检查。

我嫌麻烦，对医生说我没事，自己回家休养两天就好了。但，医生的态度很强硬，

我只好顺从。抽了血，又让我拍了片子。折腾着，一周时间就过去了。我整个人昏昏沉沉，

走路的步子都漂浮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跌倒。结果出来了，是罕见癌症晚期。

我看到那张病单的时候，跟医生确认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我的吗？你们是不是太忙，

搞错了呀？医生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跟我同名同姓？我也觉得我挺恶毒的，

希望病单上指的是另外一个人。又匆匆忙忙跑到另一家医院做检查，结果一样。我，何琉，

癌症晚期。我不知道该如何跟父母开口。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多痛苦的一件事情啊，

更何况父亲还有心脏病，他们承受不住的。只能尽量和他们多打些视频，多录点录像，

这样等我死了，他们还有东西可以回忆。我抹上淡色的唇膏，理了理稀少枯燥的头发，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笑着跟我妈打视频。视频里的妈妈明显苍老了很多，

我眼泪差点掉下来，但硬生生挤回去了。我希望他们看到的全是我的笑脸。

全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哥哥的声音从电话外传来。“何琉什么时候回家？

”我动了动嘴唇，小声说，最近不回去了。我妈却如释重负的样子，笑着说，

工作忙的时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选择回去？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

我怕自己露馅，怕把痛苦分担给家人，怕爸妈过于伤心。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只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去关注外界的声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那段日子，

我过得很随意。我拒绝了化疗，每天睡到自然醒，给爸妈打视频，

再做些好吃的饭菜犒劳自己。偶尔出去吹吹风，羡慕羡慕别人肆意张扬的生活。

当我鼓足勇气想回家的时候，却突然晕倒在了公交车上。热心的人们把我送到医院，

同路的大妈们让我好好吃饭，看我身子都瘦成什么样了。我笑笑，饭我是吃不下去的。

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差。我注意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我已经没有力气踏上回家之路。

迷迷糊糊间，听见我的手机响了。是何年打来的电话。“何琉，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家。

”我无奈笑笑，声音虚弱沙哑。“你先说，让我回去有什么事情，我……咳咳……很忙的。

”血渍飞溅到白色的床单上，是触目惊心的红。我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给你妹妹打电话干嘛呀，她很忙的，不要给她打。”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

妈妈也在治病。我们一家子都是犟种。瞒着对方，各自治病，在黑凉的夜色中独自舔舐伤口。

在我即将看到神明的前一秒，哥哥打电话说，妈妈去世了。我的心脏突然恢复跳动，

嘴里吱呀吱呀说着话，含糊不清。那时候我的意识格外清明，我对何年说，我不回去。

这句话直接点燃了他的怒火，他说以后就没有我这个妹妹了！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

整个人都被医生推进了手术室紧急手术。那时候的我，只有一个念头，让何年忘记我。

忘了我这个狠毒的妹妹吧。和爸爸好好生活在一起。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我被抢救出来没两天。何年给我发了条信息。爸妈全都去世了，要是我还算有良心，

就回来看看。爸爸是看见妈妈去世，心脏病复发，没抢救过来。我的眼泪一下子沾湿了被子。

形成一条蜿蜒的河流，汩汩流着，流向家乡，汇聚成河。可是，哥哥呀。

你的妹妹永远回不去了。我也要走啦。就把我当成个不孝女吧。但你要忘记我，

过开开心心的日子。不要再多为我流一份眼泪。9.东君问我，如果我是何年，

会接受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变成一个冷血心肠的人吗？连父母的葬礼都不放在心上，

也不过问一句，这该多伤他的心啊。我摇摇头，崩溃地深呼吸。让他不要再说了。

所有的苦难全都落在哥哥一人身上，哥哥太苦了，太苦了。我透明的灵魂，

悄悄长出了一颗心脏，很小但有跳动。心脏也在哭泣。我问东君，

他是如何跟何年说出这件事的。东君垂下眸子，带我进入了他的回忆。这是在哥哥的梦境里。

周围全是火，灼烧感很真实，最后一条溪流也被石子堵住，很快就干涸。

东君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你相信何琉是这样的人吗？”哥哥茫然摇摇头，

喃喃道：“我不信，我的妹妹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孩子，她有善心，会为小狗的去世流泪半天，

也会为死去的鸟儿掩埋尸体……”东君继续问。“那她为什么不回家？”哥哥突然笑了，

神情疯魔。“她太忙了，会回来的，她那么爱爸爸妈妈，怎么可能连最后一眼都不来看呢？

”东君一字一句，打进哥哥的心脏。“她确实有隐情，她也快死了，所以无法来到这里，

看父母最后一眼。”“拨打她的电话，问问情况吧。”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

原来我所有的恶劣态度，哥哥都自己找出了理由，他始终不相信我会那么无情。是我错了。

我大错特错。10.我还有四天，我多想和哥哥说说话，跟他道个歉，

最起码能让他再不这样颓废。躺在床上的男人双臂环膝，外面是阳光，被厚厚的帘子遮挡住，

整个房间昏暗不清。只有我和东君的影子飘来飘去。我趴在床边，

小声说：“哥哥你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再不吃就要死了。”他听不见。可我却还想说。

想把我们那么多年错过的话全说一个遍。想和他抱怨我一个人在外打拼的不如意。

想和他分享美食的做法。东君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作为他泄露我秘密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