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骁是被厨房里油锅爆响的滋滋声唤醒的。
晨光从蓝印花布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在水泥地上织出一片菱形光斑。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团斑痕的形状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像只展翅的雨燕。
老式三五牌座钟的齿轮咬合声从客厅传来,带着某种令人心颤的韵律。
"骁骁,来端豆浆!
"母亲的声音裹着葱花香气飘进卧室。
他猛地坐起身,床头柜上的铁皮青蛙玩具被碰得翻了个跟头,弹簧发条发出欢快的咔嗒声。
厨房里,穿着碎花围裙的许秀兰正用长竹筷翻动煎饺。
铁锅边缘泛着油亮的光,面皮在热油里鼓起透明的气泡。
父亲江明远坐在藤椅上读晨报,鼻梁上架着用胶布缠了三次的黑框眼镜,木工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红蓝铅笔。
"发什么呆呢?
"母亲把青花瓷碗搁在八仙桌上,碗底与玻璃台面相撞的脆响让江翊骁眼眶发酸。
二十年后肿瘤病房里仪器规律的嘀嗒声突然在耳畔炸开,他下意识攥住桌沿。
父亲从报纸后抬眼:"又梦魇了?
"沾着木屑的手指在报纸某处点了点,"昨天晚报说年轻人压力大容易神经衰弱,让你妈给你炖点天麻乳鸽汤。
""爸,这是2003年的《北京晚报》?
"江翊骁盯着头版头条的非典疫情通报,喉咙发紧。
"睡糊涂了吧?
"母亲笑着往他碗里夹了个焦黄的煎饺,"你爸特意去东西胡同口买的,说要庆祝你考上清华研究生。
"金黄的蛋液裹着粉红虾仁从破口处溢出来,腾起一缕白雾。
院里的梧桐树沙沙作响。
江翊骁咬破煎饺的瞬间,熟悉的鲜香在舌尖炸开。
前世母亲病重时,他跑遍西九城也没找到这个味道——原来秘密藏在虾仁里掺的荸荠丁。
"慢点吃。
"父亲摘下眼镜,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
阳光掠过他后颈的银发,在褪色的工装领口投下细碎光斑。
江翊骁这才发现,父亲左耳后那道疤比记忆中淡了许多,那是前世工地事故留下的。
母亲忽然起身去够橱柜顶的蜂蜜罐,藏蓝裤脚扫过掉漆的柜门。
江翊骁抢先一步抬手,指尖触到罐底时突然僵住——二十三年后的灵堂里,他捧着这个绘着并蒂莲的瓷罐,里面装着母亲化疗时没吃完的枇杷膏。
"咱们骁骁长个儿了。
"母亲笑着拍掉他肩头的梧桐絮。
她的虎口还没有被化疗针磨出青斑,腕间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江翊骁低头扒饭,滚烫的泪珠砸进豆浆碗,漾开细小的涟漪。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震得老藤椅吱呀作响。
江翊骁条件反射般跳起去拍他的背,手掌下的脊骨硌得生疼。
前世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咳嗽后查出尘肺病的。
"老毛病了。
"父亲摆摆手,从裤兜摸出个铁皮烟盒,又瞥见妻子不赞同的眼神,讪讪地塞回去,"今天去西郊木材厂,给你打套新书桌。
"院门外传来三轮车的叮铃声。
母亲掀开窗帘看了眼:"李叔送蜂窝煤来了,骁骁去搭把手。
"铁门开启的瞬间,九十岁高龄的银杏树扑簌簌抖落几片黄叶,正落在推车老人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
"小骁研究生了还这么结实。
"李叔黧黑的脸庞挤出笑纹,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江翊骁盯着他完好的左腿,喉咙发堵——这个总给他塞山楂糕的老人,本该在三个月后的雪夜被醉驾车辆撞断腿。
搬完第十二块蜂窝煤时,江翊骁的衬衫后背己经洇出汗渍。
母亲端着搪瓷缸子出来,缸身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己经斑驳:"歇会儿,妈炸了茄盒。
"厨房飘来面糊的焦香,父亲在工作室里推刨子的声音时断时续。
江翊骁蹲在葡萄架下,看蚂蚁搬运母亲掉落的糖渣。
深褐色的老藤缠绕着竹架,鼓出几个青涩的果苞。
他伸手碰了碰最饱满的那颗,突然听见屋里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打生桩的事不能再拖了。
"父亲的声音混着刨花簌簌落地,"王主任说桥墩这两天就要浇筑...""你答应过我不碰这些的!
"母亲罕见的尖锐嗓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二十年前老陈怎么死的你忘了?
"江翊骁的指尖掐进葡萄藤,汁液染绿了指甲。
前世父亲参与的地铁工程事故突然在脑海闪现——塌方的隧道,渗水的裂缝,还有混凝土里那截来不及抽走的手臂。
工作室的门吱呀打开,父亲沾着木屑的手里攥着卷泛黄的图纸。
母亲追出来时绊到门槛,江翊骁箭步上前扶住,瞥见她领口露出的红绳末端系着把铜钥匙,那是她从不离身的首饰盒钥匙。
"我去厂里了。
"父亲把图纸塞进帆布包,包带上印着"北京第三建筑公司"的褪色字样。
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银镯子磕在帆布包金属扣上,当啷一声。
江翊骁站在梧桐树下,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
母亲攥着扫帚清理院里的刨花,忽然轻声说:"你爸这辈子就想盖栋风吹不倒的房。
"暮色渐浓时,江翊骁在阁楼发现个樟木箱。
掀开箱盖的瞬间,二十年前的阳光似乎被封存在这里——褪色的红领巾,卷边的《十万个为什么》,还有父亲手制的木头手枪。
箱底压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扉页写着"1993年工程记录",夹页间露出半张黑白照片。
楼下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江翊骁冲下楼梯时,看见母亲握着电话听筒僵立着,脚边是摔碎的白瓷茶杯。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轻轻颤抖着爬上墙面那幅《八骏图》的卷轴。
"妈?
"许秀兰转过头,嘴角勉强扯出笑纹:"你林阿姨说晚晴考上舞蹈学院了..."但她的指尖正死死抠着电话线,骨节泛着青白。
窗外最后一线天光消失时,江翊骁看见母亲悄悄把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五斗柜最底层,信封右下角印着模糊的徽章,像是某家医院的标志。
入夜后,江翊骁躺在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
父亲工作室飘来淡淡的杉木香,与母亲晒在阳台的橘皮味纠缠在一起。
月光爬上窗棂时,他摸到枕头下的铁皮青蛙,发条转了七圈半——和童年时每晚的习惯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震得窗玻璃微微颤动。
江翊骁突然想起阁楼日记里夹着的照片:年轻的父母站在未竣工的大桥前,父亲手中的图纸被风吹起一角,隐约露出"承重结构"西个字,而母亲怀里抱着的,分明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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