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机场的玻璃幕墙被清晨的寒气蒙上了一层薄霜,宛如时间静止时留下的泪痕,被凛冽的风悄然冻住。
庄洁裹紧褪色的旧藏袍,领口磨白的羊毛搔着脖颈,泛起细密的痒。
手机在掌心震动,裂纹蛛网般爬满屏幕,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许久,首到藏语广播混着转经筒的嗡鸣撞进耳膜。
央金医生骨灰己安置于扎基寺灵塔。
“央金”这个藏语名字硌得眼眶生疼。
西十年前那个雨夜,产科医生庄明华(庄洁母亲)脱下白大褂,毅然的带着满身血腥气冲进藏北风雪,从此二十八年的成长生涯里,庄洁的世界只有姥姥姥爷,而母亲的名字只活在汇款单的备注栏里。
庄洁抚过屏幕上的"母亲",恍惚觉得在触碰陌生人的墓碑。
她深吸一口气,高原稀薄的氧气让她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远处,转经筒的声音随风悠悠飘来,低沉而绵长,如同穿越时空的低语,带着历史的沧桑,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召唤。
她缓缓抬头,只见布达拉宫的金顶在翻涌的云层间若隐若现,宛如仙境中的琼楼玉宇。
一缕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洒下一片碎金般璀璨夺目的光晕,将整个宫殿映衬得愈发神圣庄严。
"姑娘,要氧气瓶不?
"黑红面庞的司机递来蓝罐子,皲裂的指尖沾着酥油香。
庄洁摇头,行李箱轮子卡在经幡缠绕的台阶上,玛尼堆旁闭目诵经的老阿妈突然睁眼,浑浊瞳孔映出她踉跄的身影:“是雪山的女儿回来了啊?”
风掠过五彩经幡,扬起她及腰的长发。
发梢扫过褪色藏袍的云纹镶边,惊起几缕陈年的药香。
扎基寺巍峨的白塔刺破沉重的铅云,乌鸦振翅掠过鎏金的塔刹,翅膀一拍,抖落几片塔顶未化的残雪,簌簌而落。
庄洁数着台阶上暗红斑驳的酥油渍,恍惚看见母亲跪在这里抢救高原肺水肿的牧民——藏袍沾满血与霜,掌心却托着新生的啼哭。
"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大脑缺氧让数字在舌尖打结,持续的高原反应让她终于跪倒在第二百阶。
青石板的寒意瞬间渗进膝盖,远处法号呜咽,惊飞一群檐角铜铃上的雪雀。
此刻玄色氆氇擦过她颤抖的指尖。
"呼吸,跟着我。
"低沉的藏式汉语自头顶落下,那人掌心托住她后颈,力道稳得像承住一片将坠的雪。
庄洁抬头,望进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瞳仁比布达拉宫地宫的夜色更浓,眼尾却缀着金粉绘就的吉祥痣,恍若神佛垂怜人间的一笔。
他腰间珊瑚银刀随动作轻响,庄洁突然想起昨夜在母亲故所拼凑的童年残照——泛黄照片里,母亲白大褂旁总立着穿藏袍的少年,胸前晃着同样的银刀,刀柄缠着褪色的五彩绳。
"仓央嘉木。
"他报名字如诵经文,解下羊羔毛围脖绕轻轻在她颈间。
藏红与金线编织的织物残留体温,混着雪松与甘松香将她裹紧。
惶恐中庄洁试图后退,被他以念珠抵住脊背:"别动。
"檀木珠碾过第三腰椎,酥麻窜上后颈。
他指尖灵巧地系着绳结,腕骨凸起的弧度像雪山棱线。
庄洁微弱屏息数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忽然发现他右眼尾有道极淡的疤,藏在金粉吉祥痣下,似佛龛裂隙里开出的花。
灵堂上千盏酥油灯将男人轮廓镀上柔光。
嘉木以家主身份立在鎏金佛像前,手持鎏金嵌松石的法器,诵经声似雪山融水撞击黑岩。
庄洁跪坐蒲团,看香炉青烟缠绕他藏袍银绣的龙纹,龙目处的红珊瑚随呼吸明灭,恍若活物。
"抬头。
"冰凉触感贴上眉心,庄洁惊觉他正为她佩戴珊瑚天珠额饰。
远处老喇嘛们倒抽冷气——九颗血珊瑚簇拥着千年至纯九眼天珠,这是历任女主人传承的信物。
嘉木指尖轻推银链,粗粝指腹蹭过她屏气凝着细汗的鬓角:"斜三十度才衬你骨相。
"她欲躲,被他以法器抵住下颌。
鎏金莲花纹烙在肌肤上,他呼吸拂过她睫羽:”你母亲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庄洁怔住,记忆深处浮起零星光斑,银饰碰撞的清音,还有谁用藏语哼的歌谣。
额饰银链突然勾住发丝,嘉木俯身时呼吸喷在她耳后:"疼就说。
"他尾音带着奇异的颤,庄洁抬眼,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缠绕念珠的手背青筋暴起,似在克制某种汹涌。
法鼓骤响,他猛地退后半步。
庄洁瞥见他袈裟下摆翻卷,露出半截小腿——肌肉线条如雪豹般矫健,却布满新旧交叠的伤疤,最深处结着暗红的痂。
庄洁不知道这串额饰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道,在藏地的传统里,这样的天珠珊瑚额饰,只会传给家族认定的女主人。
她更不知道,当她懵懂地站在风里,额前的红珊瑚映着她苍白的脸时,嘉木的眼底闪过一丝近乎掠夺的暗光——像是雪山之巅的鹰,终于找到了它想要带走的猎物。
傍晚,庄洁被带到了嘉木的庄园。
她站在庭院里,看着远处雪山被夕阳染成金色,而嘉木就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你母亲的骨灰,按照她的意愿,撒在了冈仁波齐。”
他的声音很淡,却莫名让人安心。
庄洁眼眶发热,低低“嗯”了一声。
嘉木忽然抬手,轻轻按在她的发顶,揉了揉。
“哭出来会好受些。”
他的掌心很暖,庄洁愣愣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睛。
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早己认识她很多年。
夜色漫过五彩经幡时,庄洁在偏殿发现檀木匣。
庄洁跪在前,手指颤抖地抚过母亲留下的药箱——那是她最熟悉有关母亲少有的东西,零星的记忆里小时候她总是趴在桌边,看母亲用银勺一点点研磨藏药,药香弥漫整个房间。
而现在,药箱空了,只剩下几片干枯的绿绒蒿花瓣,和一张泛黄的、写满藏文的药方。
她攥紧那张纸,指节发白。
忽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她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
褪色哈达裹着母亲年轻时照片,边角露出半截藏袍——少年嘉木抱着襁褓中的她,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泛黄便签写着:小洁抓周抓住嘉木的银刀,天神赐予的缘分铜壶轻响,嘉木立在月光里。
他换下隆重藏袍,素白内衫领口微敞,锁骨处朱砂痣艳如佛前供果。
羊皮囊淌出的液体冒着热气,庄洁嗅到蜂蜜甜香——他竟知道她喝不惯咸酥油茶。
"你母亲..."他喉结滚动,将唐卡毛毯披在她肩头,"她诊室抽屉有东西给你。
"藏银钥匙滑入掌心,纹路是纠缠的并蒂莲。
庄洁小口啜饮时,嘉木突然握住她执壶的手。
掌心茧子摩挲她虎口,带她转动壶身鎏金把手。
机关轻响,暗格滑出个油纸包,赫然是她幼时最爱的茯苓饼,白霜半点未潮。
檐角铜铃惊起夜鸦,她转身时藏袍扫落经卷。
嘉木俯身去捡,后颈银链滑出衣领——竟坠着枚小小的银铃,与她儿时襁褓照片里咬着的那个一模一样。。庄洁用那把并蒂莲钥匙打开母亲诊室。
尘封的木匣里躺着牛皮日记本,夹页间滑落张泛黄底片。
对光细看,是少年嘉木跪在雪山前,颈间银铃染着血,双手捧着她周岁时抓周的银刀。
日记最新一页墨迹犹湿:小洁,嘉木每年在暴雪封山时跪拜神山,只为求一个与你重逢的春天。
若你见到他心口伤疤...那是我用手术刀取子弹时,他求我刻下的婚约烙印。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庄洁慌忙藏起日记。
廊下燃着藏香,嘉木跪坐蒲团添灯油。
庄洁隔着窗棂望他背影,月光将龙纹藏袍照得通透,隐约透出背肌虬结的轮廓。
火苗蹿起时,他忽然扯开衣襟,将酥油倒在心口处旧疤上。
"你..."庄洁脱口而出又慌忙噤声。
嘉木转头,金粉吉祥痣被汗浸得模糊,眼底跳动着比酥油灯更灼人的光:"这是还愿疤。
"他指尖抚过狰狞伤口,"当年有人在这里,"按上自己心口,"种了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风卷着雪粒扑进回廊,庄洁攥紧茯苓饼油纸。
嘉木起身逼近,藏袍挟着冷香将她困在梁柱间:"现在它开花了。
"他摘下手腕菩提串绕上她指尖,"你闻到了吗?
"远处传来法螺长鸣,惊散满廊暖昧。
庄洁逃向经堂时,听见身后氆氇拖地的簌簌声。
转过经筒廊,她撞见老喇嘛正在更换经幡。
褪色的旧幡展开,赫然是用金线绣的汉藏双文——1988.3.12,嘉木的月亮诞生了。
夜色降临,庄洁被安排在了一间温暖的藏式房间里。
门开处,嘉木拎着铜制暖炉立在月华中。
"冷吗?
"他将暖炉塞进她怀里,转身时银铃轻响,"我在这守夜。
"说罢盘坐门边,手持鎏金转经筒,诵经声却比任何时候都乱。
庄洁数着他腕间菩提珠,在第一百零八颗时终于入梦。
她额前的珊瑚天珠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恍惚间感觉有人轻抚她发顶,藏语呢喃混着叹息坠入耳畔:"我的月亮,你让雪山都化了。
"门外,隐约能听到管家低声和嘉木交谈——* “少爷,您确定是她?”
* “嗯。”
* “可婚约的事,她还不知道……”* “不急。”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她跑不掉。”
* 庄洁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她不知道,这一夜,有人站在她的门外,静静守到天亮——就像雪山守着它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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