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春,我抱着修补好的《齐民要术》迈进太和殿时,正撞见当今天子蹲在龙椅上喂麻雀。
他赤着脚,明黄常服下摆沾满粟米粒,冕旒玉串随着撒食动作叮当作响,活像庙会上耍猴的艺人。
"陛下,姜尚宫到了。
"张公公憋着笑通传。
赵珩转过头,嘴角还粘着半块豌豆黄:"可是会补农书的姜姑娘?
"他跳下龙椅,赤足踩过满地雀儿啄剩的谷壳,"快来瞧瞧朕养的这些谏官。
"我跪地奉书,袖中突然滚出个油纸包。
赵珩鼻尖微动,冕旒珠帘扫过我的鬓角:"玫瑰酥?
"竟不顾帝王威仪,拎着袍角蹲在我跟前,"尚宫局克扣你饭食了?
怎的随身揣着点心?
""回陛下,这是...修补古籍时用来粘合书页的。
"我信口胡诌,掌心渗出薄汗。
那本是给藏书阁外瘸腿老猫带的吃食。
赵珩却己解开油纸,就着冕旒垂下的玉串擦了擦手:"尚宫好巧思,以酥油代糨糊。
"他咬下一角酥皮,碎屑簌簌落在我膝前青砖上,"嗯,比御膳房做的多三分桂花香。
"殿内霎时寂静,二十余宫人死死盯着地面。
我余光瞥见张公公肩头微颤,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都退下。
"赵珩突然挥袖,"朕要与姜尚宫商议修补典籍的要事。
"待殿门合拢,他倏地扯开龙袍前襟,惊得我连退三步。
"陛下!
""紧张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本残破的《汜胜之书》,书页间夹着的芝麻饼碎如雪落,"昨儿揣着这书躲太后,把封皮蹭坏了。
"我接过古籍时指尖发颤。
这汉代农书残卷千金难求,此刻却浸着油渍,混有龙涎香与椒盐的古怪气息。
赵珩盘腿坐在丹陛上,冕旒歪斜露出半边眉眼:"能补吗?
""需取晨露调墨,蝉翼纱托底。
"我抚过卷首虫蛀的缺口,"只是这书页浸了油...""无妨无妨。
"他忽然凑近,惊得我后仰险些撞倒烛台,"你看这油渍像不像云梦泽的地形?
"指尖划过黄渍边缘,"此处添几笔,便是幅《禹贡地域图》了。
"我怔怔望着年轻帝王晶亮的眸子。
世人皆道今上荒唐,却不知他烂熟九州舆图。
那日我们趴在金砖地上勾画山河,他发间桂花油混着玫瑰酥的甜香,竟让我忘了时辰。
暮色染透窗棂时,赵珩忽然拍案:"妙啊!
姜姑娘这修补手法,倒比太医院那帮庸医缝伤口还利落。
"他拎起补好的书页对光细看,"此处接缝,恰与淮水支流走向相合!
"我揉着酸痛的腕子苦笑:"陛下,这是补书,不是绘舆图。
""天下万物皆有相通之处。
"他蹦起来转了个圈,赤足踏过满地散落的书页,"农书载五谷,舆图绘江山,皆是社稷根本——张得禄!
"张公公连滚带爬推门而入。
"传旨,封姜氏为才人,居..."赵珩顿了顿,忽然抓起案上咬剩的半块玫瑰酥,"居藏秀阁。
"满殿宫人面面相觑。
藏秀阁毗邻藏书楼,原是先帝藏书之所,哪有封才人住书库的道理?
我伏地谢恩时,瞥见赵珩朝我眨眼。
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只偷油老鼠——正是藏书阁里总啃书封的那只。
当夜,两个小太监吭哧吭哧往藏秀阁搬书。
"才人娘子,陛下说这些都要修补。
"领头的圆脸太监喘着粗气,"这箱是《西民月令》,那箱是《南方草木状》..."我掀开箱盖险些晕厥。
最上头那本《茶经》夹着半只风干腊鸭,书页间还粘着枚棋子。
"陛下特意嘱咐,修补时若有缺损,可按娘子心意补绘。
"圆脸太监憋着笑,"还说...还说农书枯燥,配些小画看着解闷。
"烛火摇曳至三更,我正与《南方草木状》里的蛀洞较劲,忽闻窗外窸窣作响。
推开雕花木窗,赵珩抱着狸奴蹲在墙头,玉冠上还沾着草叶。
"陛下?
""嘘——"他单手撑墙跃下,明黄中衣下摆卷在腰间,"朕来监工。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盘腿坐上书案,怀里狸奴一爪按翻砚台。
墨汁泼在《茶经》封皮,正巧盖住陆羽画像的脸。
"哎呀,这黑面判官倒是应景。
"赵珩蘸墨在空白处勾画,"此处该添只烹茶的小童...""陛下!
"我抢过毛笔,"这是前朝孤本!
""孤本才要增些生气。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包松子糖,"你补书,朕补画,岂不两全其美?
"更漏声声里,我们一个补虫洞,一个画小人。
他笔下牧童骑着水牛耕田,老农举着荷叶遮阳,竟暗合农事要义。
西更鼓响时,赵珩伏案酣睡,墨迹在袖口染出片山水。
我取来薄毯为他披上,却见他梦中呓语:"姜姑娘,江南道的水稻..."烛火噼啪炸开,映得他睫羽在眼下投出小扇似的影。
五日后早朝,赵珩顶着乌青眼圈现身。
众臣正为春旱忧心,却见帝王从袖中掏出本《齐民要术》。
"诸卿可识得代田法?
"他指着书中插图,"此等古法稍加改良,或可解旱情。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老丞相颤巍巍出列:"陛下圣明,只是这书...""是姜才人修补的。
"赵珩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朕不过添了几笔注解。
"退朝后,他赤足跑来藏秀阁,发冠跑歪了都顾不上扶:"快看户部呈上的奏报!
他们说代田法可省三成水..."我正修补《养鱼经》,闻言笔尖一颤,在鲈鱼图上勾出条胡子。
赵珩却抚掌大笑:"妙极!
这蓄须的鱼将军,正合如鱼得水的祥兆!
"暮春细雨斜入窗棂,打湿他半幅衣袖。
我望着舆图上新添的沟渠标记,忽然觉得这荒唐帝王,倒比那些正襟危坐的老臣更懂民生。
"姜才人。
"赵珩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我的,"你袖口沾的糖霜,可比尚宫局的糨糊香甜。
"我慌忙后退,后腰撞上书架。
古籍纷落如雨间,他伸手将我护在怀中。
龙涎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耳畔响起带笑的低语:"明日朕让人在藏秀阁添个小厨房,可好?
"殿外惊雷乍起,春雨倾盆而至。
那包松子糖在我们相触的袖间化了,甜香渗进泛黄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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