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五年暮春,江南的雨丝裹着棠梨花香漫进苏府后宅。
苏若璃立在听雨轩的雕花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斑驳的木纹,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恍惚间竟觉得那雨丝如同细密的囚牢锁链。
"姑娘,宫里来人了。
"丫鬟巧儿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意,惊醒了她的思绪。
苏若璃转身时,月白襦裙扫过绣着并蒂莲的软垫,银簪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苍白的脸色愈发透明。
正厅内,檀香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父亲苏文远身着绯色官服,脊背却弯得比往日更低,案上明黄的圣旨泛着冷冽的光。
母亲郑氏握着帕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前日还托人求了恩典,怎的..."话未说完,己泣不成声。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苏侍郎之女苏若璃,贤良淑德,才貌双全,着即备选秀女,三日后入宫面圣..."苏若璃跪在青砖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她想起三日前在后花园折下的棠梨花枝,那洁白的花瓣还夹在《女诫》书页间,此刻却像是预示着某种不祥。
选秀前夜,苏府上下灯火通明。
母亲翻出压箱底的嫁衣,将赤金累丝嵌明珠的头面一件件铺开:"本是为你及笄礼准备的..."话音未落,己泪如雨下。
苏若璃望着镜中精心梳妆的自己,广袖襦裙,云鬓花颜,却恍若隔世。
铜镜里的少女眉目如画,眼中却盛满了惊惶与无助。
卯时三刻,宫门前的铜锣声划破晨雾。
苏若璃裹着银鼠皮斗篷,在父母含泪的目光中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碾过她的心脏。
她掀开窗帘,望见母亲追出府门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雨雾里,手中紧攥的帕子早己湿透,绣着的鸳鸯在泪水中晕开模糊的轮廓。
宫墙高耸入云,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线。
苏若璃随着其他秀女穿过层层宫门,汉白玉阶上的寒意顺着绣鞋渗入骨髓。
选秀殿内,三十六名秀女鱼贯而入,殿中弥漫着檀香与脂粉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若璃。
"太监的传唤声响起,苏若璃深吸一口气,膝行三步,叩首道:"民女苏若璃,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
"皇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若璃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双凤目。
皇后头戴九凤衔珠钗,眉间花钿衬得面容端庄,目光却似能看透人心。
"听闻你擅书画?
"皇后开口问道。
苏若璃垂眸答道:"幼时习过几笔,不敢称擅。
"宫女随即捧来宣纸笔墨,苏若璃执笔时,指尖微微颤抖。
她想起昨夜在闺中反复临摹的《簪花仕女图》,此刻却觉得那画中女子的闲适与自己毫不相干。
笔尖蘸墨,素绢上渐渐浮现出仕女的轮廓:广袖襦裙,鬓边斜插海棠,执团扇立于太湖石旁,看似悠然,笔下的线条却藏着几分慌乱。
画毕,殿内响起窃窃私语。
苏若璃听见有人说"这画工不输宫廷画师",却也捕捉到角落里轻蔑的冷哼。
皇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洪钟:"可会抚琴?
"待古琴搬至殿前,苏若璃轻抚琴弦,一曲《汉宫秋月》倾泻而出。
琴弦震颤间,她仿佛又回到听雨轩,窗外雨声与琴声交织,可此刻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她的琴声回荡。
曲终,余韵袅袅,她听见皇上赞赏的话语,却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如同隔世。
"赐居棠梨宫,封正六品常在。
"圣旨宣读完的刹那,苏若璃再次叩首谢恩,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
踏出殿门时,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却望见廊下一道明黄身影——皇上正与贴身太监低语,目光若有若无扫过她的背影,那目光仿佛实质,压得她几乎迈不开步子。
棠梨宫的梨树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却无人驻足欣赏。
掌事嬷嬷青嬷嬷领着一众宫女太监行礼:"奴婢青嬷嬷,见过苏小主。
"苏若璃打量着雕花木窗上的缠枝莲纹,想起母亲的话:"宫里规矩大,万事要小心。
"她点点头,将袖中母亲塞的平安符又捏紧几分,那平安符上细密的针脚,此刻却扎得她掌心生疼。
夜幕降临时,苏若璃独坐窗前。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得人心慌。
巧儿端来热汤:"小主,用些夜宵吧。
"她摇头,望着天上一轮孤月,突然想起白天画的那幅仕女图,不知如今被放在何处,又是否有人懂得画中藏着的思乡之意。
窗外,一阵风过,梨树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如同一场无声的雪。
苏若璃拉上窗棂,将月光与夜色一并关在外面。
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苏府的二小姐,而是这紫禁城里,被困在棠梨宫中的一缕孤魂,等待她的,将是深宫里永无止境的寂寥与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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