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的李斯乃法家巨匠,怀揣着以法为纲、以术为绳的治国理念,挽狂澜于既倒,助嬴政横扫六合,筑起大秦巍峨大厦。
可待天下初定,他又沦为党争漩涡中的掌舵者,焚诗书、禁私学,为保王朝运转不惜丢弃文化火种,最终沦为时代悲剧里的孤影。
一上蔡的秋风卷着粟米壳在官仓前打转。
李斯蹲在仓廪阴影里,指尖沾着唾沫清点竹简上的数字。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陈年墨渍,官袍下摆沾满灰尘,像所有不得志的小吏一样,浑身散发着霉味。
"又错了!
"仓啬夫将竹简摔在案上,惊起檐角一群麻雀。
李斯看见自己的俸禄记录被朱砂划去三成,那抹红色像刚凝固的血。
走出官署时,他踢到一只死老鼠,灰毛上沾着脓血,肚皮被野狗撕开,露出发青的肠子。
城南的茅厕里,老鼠在粪水中扑腾。
李斯蹲在腐木制成的厕板上,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畜生争抢秽物。
它们的眼睛在幽暗中泛着绿光,脊背上的毛秃了几块,露出粉红色的疮痂。
忽然想起官仓里那些油光水滑的仓鼠,它们躺在堆积如山的粟米上,连胡须都闪着金黄色的光。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李斯系衣带时,腰带铜钩在砖墙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当晚他砸碎存钱的陶罐,月光下那些青铜刀币像死鱼的眼睛。
二临淄的雪落在荀子庭院里的青竹上。
李斯跪坐在最末席,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
案前论辩的韩非每说一句话,嘴里就喷出一团白雾,那些精妙的法家理论在寒气中凝结成霜。
"非子以为,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
"韩非的玉簪在灯火中泛着冷光。
李斯看着他紫袍上的螭纹,那是韩国公子的标志。
自己的麻布深衣己经洗得发白,袖口露出经纬稀疏的葛线。
荀子的咳嗽声打断辩论:"斯,尔有何见?
"堂内骤然安静,连炭盆里的火星都停止了爆裂。
李斯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像钢针般扎在背上,他放下笔,墨在简上晕开一团黑斑。
"弟子以为,"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在静室中异常清晰,"仓廪实而知礼节,故圣王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案几下的手攥紧了衣角,"当今争于气力,非儒生之道可以...""好个刻薄少恩!
"荀子突然大笑,案上盛黍稷的青铜簋震得嗡嗡作响。
李斯抬头时,看见老师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发现利器的欣喜。
三咸阳宫的铜人顶着积雪。
李斯捧着《谏逐客书》站在殿外,简册的重量让他的手臂开始颤抖。
宦官第三次出来时,檐角的冰凌正滴在他后颈上,那寒意顺着脊椎流到脚底。
"大王召见。
"嬴政的冠冕垂着十二旒白玉珠,李斯只能看见玄衣纁裳下露出的一双赤舄。
他背诵了三天三夜的谏言突然卡在喉咙里,竹简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黑蚁。
"卿可知郑国渠乃韩人疲秦之计?
"年轻秦王的声音像磨利的青铜剑。
李斯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臣闻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他的声音越来越稳,"今逐客以资敌国,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一阵寂静。
有甲士的佩剑碰到殿柱,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嬴政突然掀开冕旒,李斯第一次看清那张后来刻在无数诏版上的面孔——锋利的鼻梁像未开刃的铜剑,眼睛却燃烧着吞噬六国的火焰。
"善。
"秦王的手指敲在案上,"明日廷议统一文字事宜,卿当备策。
"西沙丘的行宫飘着药香。
李斯数着屏风上的云纹,第一百零三片金箔己经剥落。
赵高的靴底沾着露水,在地毯上踩出深色的脚印。
"丞相真以为蒙恬会如您侍奉先王那般侍奉您?
"中车府令的声音像毒蛇游过丝绸。
窗外传来卫卒换岗的铜铎声,惊起一群夜枭。
李斯摸到袖中的玉玺,那方和田青玉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始皇帝最后的目光凝固在上面的景象突然浮现,那双曾俯视九州的眼睛,最后竟映着雕梁画栋的倒影。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
"李斯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声音陌生得可怕。
蜡泪在铜鹤灯台上堆积成血痂般的红瘤,诏书的绢布在他手中沙沙作响,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
五咸阳市口的雪混着血水。
李斯仰头看见自己写的《仓颉篇》竹简被扔进火堆,小篆在火焰中扭曲成蝌蚪状。
刽子手的斧刃映着冬日惨白的阳光,他忽然想起上蔡官仓里那些金黄色的粟粒。
"阿父,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儿子的哭声从远处传来。
李斯努力转头,铁钳夹住的颈椎发出咔咔声响。
他看见自己最小的孙子手里捏着只木刻的老鼠,那玩具滚到了血泊里。
腰斩的剧痛来得比预想迟缓。
李斯的上半身落在雪地上时,视线正好对着咸阳城巍峨的角楼。
恍惚间又看见荀子庭院里的那场雪,韩非的玉簪在灯火中折断,而自己写的《谏逐客书》竹简正在秦王案上徐徐展开。
刽子手举起铜凿时,李斯发现天上飘落的雪片,原来和西十年前上蔡官仓里的粟米壳一模一样。
李斯的一生,如梦幻泡影般,在脑中快速闪过……六“青铜利刃出鞘”:在廷议上锋芒毕露,手持自制的度量衡铜器,在嬴政面前演示"车同轨"方案时,铜器碰撞声如惊雷炸响,六国使者面色剧变。
咸阳宫的正殿飘着新铸铜器的腥气。
李斯将铜权放在案上时,听见六国使节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方量器底部刻着"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的小篆,边缘还带着铸模留下的毛刺。
"请齐使验之。
"李斯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
当临淄来的贵族举起铜权,他发现对方拇指上戴着象征田氏血脉的翡翠扳指——三年前这枚戒指还能在齐国市肆轻易折合五十锊金。
铜权与铜量相撞的声响让燕使打翻了漆卮。
李斯看着紫红色的酒浆在青砖上蔓延,忽然想起韩非死讯传来那日,自己案前的朱砂墨也是这样晕开的。
嬴政的佩剑此刻正横在案头,剑格上的玄鸟纹似乎正盯着他后颈。
"即日起,天下度量衡皆以此为准。
"秦王的声音让悬挂的七宝琉璃灯微微震颤。
李斯低头称诺时,瞥见自己袖口露出的里衣——还是当年在上蔡为吏时那件,肘部己经磨出蛛网般的经纬。
七“韩非之死的阴影”:当韩非在云阳狱中饮下毒酒时,李斯正在修改《谏逐客书》,突然发现笔尖滴落的墨汁在绢帛上晕开如囚衣血渍。
历史性背叛带来的心理冲击令人窒息。
云阳狱的滴水声像更漏。
李斯站在刑室外的阴影里,狱卒手中的火把将韩非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团黑影正在抽搐。
他突然很想咳嗽,但喉间的痒意被某种更尖锐的东西堵住了。
"李...李兄..."囚室里传来瓷器碰撞声。
韩非的结巴比在稷下时更严重了,每个字都像在齿间碾碎过。
李斯数着墙上渗出的水珠,首到听见青铜爵落地的清响。
回到值房时,他发现下午写的《谏逐客书》被风吹到了地上。
拾起时,一滴墨从笔尖坠落,在"河海不择细流"的"流"字旁泅开成血泊状。
窗外传来梆子声,守夜的卫卒正在哼唱韩地民歌,调子让他想起荀子庭院里那丛被雪压弯的紫竹。
八“焚书坑儒的午夜”:李斯巡视焚书现场时,发现一片未燃尽的《尚书》竹简上正好记载着商鞅"燔诗书"旧事,火光中他的影子在城墙上扭曲如佝偻老吏。
骊山北麓的坑火彻夜不熄。
李斯踩着滚烫的竹简残片巡视焚书现场,热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腰间那枚从未离身的旧印——上蔡郡仓的吏印。
突然有片未燃尽的《尚书》残简勾住他的革履,拾起一看,正是《泰誓》篇记载武王斥纣王"焚炙忠良"的段落。
"丞相!
"监刑官跑来报告坑儒进展。
李斯抬头望见城墙上的火把阵列,那些跳动的光点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官仓驱鼠的火把。
只不过现在被火焰追逐的,是穿着儒服的人形阴影。
九“沙丘密谋的器物象征”:赵高带来的假诏书使用与真正遗诏相同的陇西绢,但李斯摸到暗处缺少了少府监制的暗纹。
沙丘行宫的更漏滴到三更。
赵高展开的绢布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光,李斯摸到右下角本该有少府暗纹的位置——光滑得像刚剥下的羊皮。
屏风后传来胡亥的鼾声,那节奏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嬴政听完《谏逐客书》后,手指在案几上敲出的节拍。
"先帝赐扶苏的剑..."李斯突然说。
赵高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柄带鞘的铜剑,剑穗上沾着阴山的雪屑。
当假诏书的玉玺压上绢面时,李斯听见自己腰间玉佩的丝绦断裂声,那块刻着"慎独"二字的青玉坠地,碎成三瓣。
十咸阳市口的血融化了昨夜的积雪。
李斯看着自己的下半身还跪在砧板上,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清晨——他离开上蔡时,官仓里的老鼠正在啃食他丢弃的吏员木牍。
刽子手举起铜凿时,天空飞过一群鸿雁,排列的形状像极了他设计的标准小篆"人"字。
孙子捡起的木老鼠滚到他眼前。
李斯用最后的力气吹去玩具上的血渍,发现那竟是用秦律竹简的边角料雕成的。
当黑暗最终降临,他听见遥远的上蔡传来秋收时的夯歌,而咸阳宫方向正响起新一天的朝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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