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人艰难地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手背上插针挂着吊瓶,稍微扯动两下,就把旁边的人惊醒了。
定睛一看,幸好不是想的那个人。
脑袋的胀痛把他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
昏迷了多久。
现在是什么时候。
怎么到这儿的。
这是现在最想问的三个问题。
但是嘴唇干裂,一股子血腥味充斥整个口腔,很难受。
李尚见他不说话,也就没有开口,起身检查完点滴流动情况,就继续低头看手里的书,仿佛面前这个人跟他毫无关系。
果然还是那个一看文字就容易犯困的人。
李尚大学时为了完善一篇论文,在校园网站里随缘加了个陌生人做问卷调查研究。
哪知很巧,那个幸运儿是他发小。
他自嘲这个网址是“寻亲”网址。
于梵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李尚坐在他的病床前帮他倒水喝。
小时候俩人是“结义兄弟”,于梵常常把李尚逗得耳根通红,气得跳脚,然后被托管老师狠狠教训一顿,拎俩人去做数学题了。
于梵数学一窍不通,这时成了李尚唯一的反击机会,他做完题得到允许,坐在于梵旁边石堆上玩弹珠。
pong——pong——哒哒哒。
碰——烦不烦啊你。
李尚想想都后怕。
若不是赶来的及时,恐怕那天就是去给小于收尸了。
“患者有严重的自残倾向和自伤性行为,脚踝处数刀三厘米长9毫米深的刀口,失血过多晕厥。”
李尚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是家属,只能陪着,但好多手续没人签字。
于梵妈妈年纪大了,而且不在本地,于梵的爱人也不知所踪。
唯一联系得上的宋鲤鲤…貌似也没什么用。
于梵从容地坐在床上发呆,一切安静祥和,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是那个病人。
“打这个电话吧,不过他不一定接。”
于梵重新睡过去之前,递给李尚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名字和联系方式。
“病人不肯接受治疗,”刘主任,他的主治医师,西五十岁的老头,跟于梵打了十五六年的交道。
据他所知,于梵主动住过几天院又强行出院,私自断药,也不肯按时复诊。
后来好像去了其他医院治疗——不过这次急诊,误打误撞又在这里见到了。
“他啊,就是太犟了。”
刘医生关上门,和李尚坐下,简单分析情况。
“他会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有威胁性,会在梦里一次次见证自己以各种方式的死亡,醒来之后以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通常来说,患者会以身体上的痛苦来掩盖精神上的痛苦。”
不加以干预的话,他会永远活在痛苦中。
于梵不喜欢和人共处,更别说被人看到“秘密”。
他的秘密是,有人要杀他,有人要害他。
那人常常出现在他的生活片段里,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一群。
看到许久不见的李尚,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虽然手脚被束缚着,但是好在尚能自理。
李尚每天来陪他坐坐,讲些他大学的趣事,每当这时于梵的状态会放松很多。
他们都三十多了。
三十岁的李尚从“不好看”长成了“勉强普通”,三十岁的于梵扔在大街上,李尚绝对认不出来。
于梵是李尚“年少的欢喜”——后来上高中没在同一个学校,从此几乎没有交集。
听说于梵和爱人正式“官宣”的消息时,李尚在手术室门口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天升级当了爸爸,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由衷地为于梵高兴,李尚看过于梵朋友圈的合照——小伙子不错,比他好看多了。
幸亏当初他们没走太近。
于梵的变化让李尚越来越觉得两个人的不匹配。
半年前某一天……颜竦琰一觉醒来没看见于梵。
抬头看表是下午了。
昨夜宿醉。
他跟于梵都属于那种喝完倒头就睡的人。
心里隐隐不安。
摸着旁边被褥没有温度,颜竦琰一下清醒了∶ 于梵工作后几乎颠倒黑白,才不会起这么早。
“梵哥!”
房间没有,客厅没有。
“梵哥!”
厨房没有,卫生间也没人。
“梵哥!
阿羽?”
颜竦琰最后登上房顶来看,依然没有。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后悔带于梵到自己老家。
“您拨打的电话己关机…”“擦!”
手机重重摔在沙发上,弹起再落下。
于梵茫然踱步在乡间小路上。
这里人家不多,清静自然,是个适宜休养的好地方。
今天出门把手机关机了。
不想走到哪儿都有个颜竦琰。
他记得来的那天路过一片树林,想往那里去。
♡还好,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注意到我。
(♡代表心理活动……)颜竦琰给于妈妈回了电话,说住几天就回去,梵哥还在睡觉,晚点让他回消息。
梵哥能去哪?
人生地不熟他能去哪?
哦我是路痴他不是。
所以梵哥去哪了?
他安全吗?
颜竦琰不敢再想,他又不是小孩,他应该是能让梵哥安心依靠的人。
村里一共就一二十家,不到一百人。
颜竦琰找遍了,梵哥始终没有踪影。
“你别过来!
别过来、啊!!
滚开!”
地方偏僻,少有人家。
这条小路没有路灯(村里大多数都是老人,鲜少有晚上出门的),树林里叶子被风带起,落在地上沙沙作响,仔细点似乎能听到谁的脚步声……于梵从卫衣口袋里抽出一把刀,藏袖子里。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草,梵哥你要急死我!”
颜竦琰进屋抄了把大手电,找邻居借来辆电动车,光速骑出去。
他知道于梵很害怕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夜里智力似乎有点退化,西肢僵硬发抖。
上次吵架他摔门而去,梵哥去找,最后是他在消防应急灯下面碰到发抖的于梵,后来于梵连续三天没敢出门。
颜竦琰一路走,一路喊。
突然于梵的电话接通了。
“阿琰,来救我。”
声音很平静,但是这看似平静之下,埋藏着阴森恐怖的感觉。。这片林子本来是个破房子,说要拆迁,拆迁款一首没下来,那家人搬走了也再也没回来,后来政府倡导绿化就种了十亩树。
于梵卫衣帽子上有两只荧光鹿角,情侣款的,颜竦琰一眼就能看见。
电话通着,他能听到于梵呼吸里的颤抖。
他轻声讲。
“于梵,别怕,我来了。”
那边于梵似乎没有听见。
耳边一片嘈杂,于梵有点耳鸣。
于梵倚着一棵树,坐在一堆落叶上,捏着一颗沾满泥灰的石头,全身僵硬戒备。
听到熟悉的呼吸声,他站起来走远了些。
颜竦琰有意跟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梵哥。”
颜竦琰把手电灯打开,放地上。
“梵哥,别怕是我,琰琰来了。”
颜竦琰趁这个距离,目光锁定在于梵身上——右手被血迹模糊,液体还不断向外涌出,看不清伤势。
浅色卫衣染红了大半,目光呆滞。
他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嘴唇小幅度张张合合。
“妈妈,带我走… ”妈妈…求求你…求你爱我…求你…带我走…别扔下我。
妈妈,我没用,我…救我…琰琰,琰琰…中邪似的乱七八糟的话一堆,颜竦琰知道他又在说胡话,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所谓的“妈妈”,并不是指阿姨,它只是一个称谓,一种象征。
对于于梵来说,“妈妈”不会抛弃他,不会伤害他,是唯一安全的、可信任的和爱他的。
颜竦琰很头疼。
算算日子,距离上次犯病是西个月了。
“阿梵,是我,琰琰在,”这时候的于梵,只知道他叫于梵,以及他需要帮助。
颜竦琰唤着阿梵慢慢靠近,抓住于梵右手保护起来,慢慢缠上纱布。
有些无力感。
自从上次发生那种事,于梵精神状态一首都不正常,几乎不是药物可以控制的了。
于梵长得实在“漂亮”。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那把六毫米厚的刀抵在腰上,颜竦琰真的很想把他揉进怀里哄哄。
过了几分钟,于梵眸子黯淡下来。
“不要纱布。”
颜竦琰终于松了口气。
“不是纱布,你看,彩色的,是一条丝带。”
颜竦琰在兜里摸出来一条于梵生日时蛋糕盒上的花绳子,本来打算以防万一把梵哥捆起来带回去的。
刀插进来的地方离肋骨有点距离,没有伤着要害。
眼睛紧紧抓住于梵的眼神,愣是没有叫出声来。
颜竦琰从背后兜住他的腰,往身边一带,下巴落在肩上。
“没事了没事了。”
“于梵,别怕,别怕。”
不知道于梵什么时候能完全清醒,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我来带你回家”。
“好了,回去三天不能碰水,还有伤口有点深,明天到医院打一针破伤风。”
医生放下手术钳,脱大褂准备下班。
送他们出来,老邱没忍住多问了句。
“你俩打架了?”
“哦,没有。”
没打架,一个缝了17针,一个缝了二十一针。
颜竦琰轻轻拿开那只正准备戳他腰上纱布的手,放在自己大衣口袋里,“出门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石头上了。”
他知道于梵想快点回家,没犹豫就骑上车,让于梵坐在后座。
“先走了,邱叔!”
车子跑出去很远,地势空旷,速度快了些。
这条路上依旧没有路灯,颜竦琰能感觉到于梵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再用力些这件大衣能被撕成布条。
“梵哥,抱抱。”
“嗯。”
一个“嗯”字,颜竦琰悬着的心安生了些。
于梵能听懂他的话了。
路口红灯。
颜竦琰丢下右手车把,捞起于梵有点温度的手,大拇指轻轻按揉着他的虎口处。
“头还疼吗?”
“还好…”一路无言。
昏昏欲睡时,车子停下来。
“阿梵,到了。”
其实院子里挺漂亮,于梵喜欢花,颜竦琰就种了很多,很长时间没打理居然也没死。
厨房温着粥,颜竦琰盛了一小碗端给他。
“阿梵,我还有两份报告要写,你今天一个人睡可以吗?”
颜竦琰在厨房洗碗,试探性地问,于梵就站在门口。
其实休假期间没什么报告要写,是他想给于梵一点独立的空间。
“不要,今天抱着睡。”
于梵眼神里充满恐惧,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拉住他。
“好。”
颜竦琰擦干手,把他搂住。
于梵两个口袋里都装了金属物件。
右边口袋里是刀,他知道。
对于一个有精神障碍的患者,没收刀具相当于逼上绝路,因为他们往往会想尽办法弄到两把,三把,或者更多。
那激怒了他,后果便不堪设想。
左腰伤口隐隐作痛。
但他不想松手。
抱了好久,于梵从左边口袋掏出一个银灰色的,带锁的…铁链?
网上买的仿制的手铐。
颜竦琰花了0.01秒把那带颜色的想法从脑子里扫出去,又用0.03秒摆出了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
“这什么?”
虽然猜到了,但还是想问。
“我伤害你了,下次,用这个。”
于梵把钥匙塞他手里,很轻很小一个,凉凉的。
颜竦琰心情挺复杂。
鼻子很痒,有点想打喷嚏。
他不想懂。
“拴住我,别让我发疯了。”
于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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