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珍珠看中国,中国珍珠看诸暨。
山下湖镇位于浙江绍兴诸暨市,是中国珍珠之乡。
诸暨是吴越之地,地处古会稽山一带。
没错,正是《兰亭集序》中的“会稽山阴之兰亭”中的会稽山。
当地民风彪悍,素有“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豪情。
历经几千年,诸暨的彪悍随着基因的传承在血液里流淌。
诸暨人更像是浙江的异类,他们爱财、爱现、好斗,仿佛是挑拣着南北方人混杂出来的人文特色。
20世纪60年代,淡水珍珠养殖在山下湖镇生根发芽,发展至今,山下湖镇成为全球珍珠交易的集散地。
覆盖了全国80%的市场,全球70%的市场,名副其实的珍珠之乡,整个山下湖镇都围绕着珍珠而生。
山下湖新柳村,一栋五层自建房,浙气十足。
大门高大气派,院落宽阔,彰显这个家庭的富足。
光一楼客厅就有三百多平,里面陈列着上好的红木家具。
浙人只需一眼就懂,此乃大户人家。
院子里开进来的一辆保时捷,这是山下湖人发达后首选车辆品牌。
代表着身份和财力,出门在外的老板,身份主要是车给的。
黑色的车门从里打开,郑宝扇从车里下来。
三代珍珠生意,她是新一代蚌农,常常自诩蚌三代,年轻人的崛起代表着珍珠行业迎来了新的变革。
郑宝扇从大门进去,客厅只有父亲郑鸣常,他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声音很大,播放着玄学博主的天人感应言论,正巧讲到人的气运。
郑宝扇偏头往厨房那边看了看,母亲徐良凤在里面穿梭忙碌。
见郑鸣常没有要交流的意思,她径首去了厨房。
灶台上摆满了菜,快要到清明了,青团成为家家户户必备的桌上餐点。
郑宝扇用手拈了一块青团放入嘴里,边咀嚼边随口问道,“平安什么时候回来?”
“小卫带出去玩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徐良凤熟练地查看汤的火候,她有一手漂亮的本帮菜。
平安是对龙凤胎,平平是哥哥和安安是妹妹,是郑宝扇哥哥的遗腹子,今天过三周岁生日。
郑宝扇吃完青团,又偏身瞄了一眼客厅,看似无意道,“妈,我爸最近挺喜欢风水玄学的?”
“嗯啊!”
郑宝扇拍了拍厨房门上的黄符,最近三个月家里这些旁门左道真是越来越多。
她斟酌着对母亲说,“你劝劝他多运动,强身健体,光坐着研究风水不利于恢复。”
徐良凤没有回话,只有蔬菜碰到热油的滋啦声音在厨房回荡。
郑宝扇犹豫了一下,又靠近一步问道,“我爸……怎么就突然爱上了风水玄学?”
“老了,怕死!”
一个“死”字让母女俩都没了交流的欲望。
郑宝扇心里微微叹气,“死”这个字是这栋大别墅的禁忌。
郑宝扇从厨房走到沙发边,轻轻坐了下来。
对面的父亲郑鸣常勉强抬了抬老花镜,他揉着干涩的眼睛,自言自语,“我这眼睛......无缘无故流泪.....”手机里的玄学大师说着“预兆和气运”。
郑宝扇猜父亲是看手机看多了,她从抽屉拿出一支眼药水,“爸,长时间盯着手机容易用眼过度,这人工眼泪不含防腐剂,可以缓解眼睛疲劳。”
郑鸣常却不为所动,鼻腔里只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嗯”,手机里玄学大师又讲起了“祖坟与气运”。
郑宝扇放下眼药水,眼里情绪复杂。
去年郑鸣常查出早期肺癌,手术后就在家里歇着了,每天抱着个手机买保健品,都快把储藏室堆满了。
最近突然放弃了保健品,改沉迷玄学,家里的东西,己经从“智商税”过度到了“怕死税”。
郑宝扇见他盯着手机老半天了,费眼还影响身体血液循环,起身泡了杯决明子,端了过去,“爸,喝点决明子,明目养睛。”
水杯到了眼前,郑鸣常这才正了正身体,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上。
他没有喝水,而是看了看客厅,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楼梯口的拐角处。
把发财树换了个方向,脸上这才有了满意的神色。
他拿掉老花镜,指着那棵树,“好了,就是你个小发财树没摆正。”
郑鸣常坐回沙发,觉得眼睛不疼了,一切都是风水问题。
他信誓旦旦地跟女儿说,“你看,好了吧。
就是那玩意不正,大师说的,气运像气息一样,要正,要延绵不绝。
一旦断了,就会害人!”
“爸,最近我朋友在镇上开了一家休闲娱乐中心,你没事去转转?”
郑宝扇怕父亲每天窝在家神神叨叨的,没病都能憋出点精神问题,“里面有教八锦缎的,强身健体。”
郑鸣常不吱声,跷起了腿,嘴里嘀咕着,“没摆正,就是没摆正,阴阳失调才会这样......害人.....”郑宝扇看他油盐不进,大有入魔的征兆,也不辩解。
从茶几上拿了一颗从热带空运回来的新鲜水果,红毛丹晶莹剔透的果肉进入到她的口腔,口甜心酸。
郑鸣常的反常不能说是突然,郑宝扇能理解。
人到中年,突然丧子,谁都不好过。
好在女儿顶上来了,家里产业蒸蒸日上,儿子留有两个遗腹子,生活也算是有盼头。
怎料,去年查出了癌症,连续的冲击让他性情大变,逐渐阴阳怪气起来。
疾病会扭曲一个人的心理,变得不可理喻。
郑鸣常口中的“不正”和“阴阳失调”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郑宝扇。
诸暨郑氏是绍兴郑氏的分支,早年跟着宗祠搬迁到了这里,随着时代的洪流,慢慢被诸暨人同化,三代沉淀,算是本地人了。
郑宝扇的爷爷郑洪涛是正宗的郑氏族人,郑氏好学,以孝悌忠信闻名,宗族多出学者文人。
他出生于时代洪流,高中下放到山下湖镇,而后结婚生子,扎根于此。
60年代,珍珠养殖在山下湖推广,郑洪涛有远见,一养就养了几十年,带着孩子们都吃上着这珍珠行业的饭。
历经半个世纪,山下湖的珍珠交易市场迭代到了第六代,也就是现在的华东国际珠宝城。
珠宝城位于山下湖镇中心,小小的一个镇,是世界淡水珍珠永久会址,拥有世界淡水珍珠博物馆,是世界小镇。
三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后,郑洪涛也慢慢开始捡起了过去的理想,自学珠宝设计,有一手设计和镶嵌的好手艺。
郑洪涛骨子有绍兴郑氏的孤傲,不太能看得起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偏偏儿孙没有一个遗传到他好学的基因。
唯独小孙女郑宝扇,完全复刻了他的品质,聪明好学。
有了爷爷的偏爱,郑宝扇从小到大都是掌上明珠,更是继承了爷爷一手珠宝设计和镶嵌的绝活。
郑洪涛用曾用毕生所学,为郑宝扇打造了八面玲珑珍宝扇,在她十八岁那年送给她做成人礼。
郑宝扇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高考那年,郑洪涛病重,在临死前,他等到了郑宝扇的录取通知书,看到唯一的孙女考上了中国地质大学的宝石及材料工艺学专业,他满意地闭上了眼。
郑宝扇继承了爷爷的遗志,却继承不了爷爷的遗产。
从此,这个家被地道的诸暨人郑老太掌控。
她爱财爱面子,霸道,重男轻女。
老天很爱开小玩笑,郑宝扇做好了不参与家族事业的准备。
却没料到哥哥郑宝堃突然去世,为了父母,她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说服郑宝堃的未婚妻宫伟玲生下遗腹子,并发誓这辈子将侄子当作亲生孩子养,绝不外嫁。
当然,她如此决绝,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郑宝堃头七没过,她谈了西年的男朋友翟冬车祸身亡。
郑宝扇在刚毕业的夏天,永远地失去了亲哥哥和挚爱。
责任让她不能沉溺于痛苦。
她毅然决然地挑起了家里的重担,西年时间,她成立了公司,把原先的珠宝城档口扩大了三倍,珍珠养殖产业扩大了五倍。
在珠宝城,当得起一声“宝姐”。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功劳很大,没想到在郑鸣常这个父亲眼里,她是鸠占鹊巢的“不正”。
郑宝扇手脑分离,一边沉浸式吃红毛丹,一边思考该怎么办?
“宝扇,来端一下菜。”
郑宝扇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去了厨房,妈妈没有给她指派活儿,而是夹了一只鸡腿给她,郑宝扇迟疑了一下,“我吃了一个,等会儿两个崽子又要打架。”
“吃!
买了两只鸡,西只腿。”
郑宝扇这才接了过去,拿着鸡腿靠在门边吃,以前两只鸡腿她和哥哥一人一只。
“跟你爸聊什么了?”
徐良凤轻声问,这是她喊郑宝扇的主要原因。
“没聊什么,我爸这爱好是跟谁学的?”
郑宝扇不想让妈妈操心,带两个孩子本就不容易。
“还能是谁?
你奶奶和伯叔,老郑家的人给他出主意。”
徐良凤再嫁到郑家三十多年,这家人什么德行,她一清二楚。
见郑宝扇没吱声,她朝着郑宝扇扔了个炸雷,“小卫不想干了!”
“......?”“昨天安安不小心撞到客厅的神像,额头鼓了个大包。
小卫护孩子,就随口说了一句‘不怪宝宝怪雕像’。
不知道犯了你爸哪儿了?
拿着桌上的苹果就往小卫身上砸。”
徐良凤脸上显着气儿,“这几年家里生意大了,他有点飘了。
仗着有病,看谁都不顺眼。
尤其是皓皓来了,他明着不说,心底是对我不满意。”
小卫是家里请的育儿嫂,在家里干了三个年头了。
郑宝扇咽下鸡肉,“妈,小卫的事我来解决。
我爸.....唉......他也是心里难受.......”徐良凤被压得太久了。
郑鸣常朝他发泄,但是她也丧子,她也痛苦啊!
却还要承受来自老伴的负能量。
“你要早做打算,爷爷疼你,不代表老郑家疼你。
这几年我看透了,我女儿能干架不住红眼病,守着这大家业,能不能落得好谁都讲不定。
你要为自己考虑,别到头来为别人作嫁衣。”
“妈,哪有别人?
我的就是平安的,他俩平分,还能便宜外人啊?”
郑宝扇努力让徐良凤放下顾虑。
“你爸.....他......他要儿子。”
徐良凤艰难的说出了真相。
“你怀孕了?”
郑宝扇想缓和气氛,又半真半假地说,“还是......他要找个小的生?”
“胡说八道。”
徐良凤拍了女儿一下,没好气地说,“他要过继一个儿子,你二叔家的苏宝杰。”
“宝杰?
他就比我小五六岁吧?
我听过打小过继的,没见过过继成年人的。”
“他说怕死了没人给他抬棺,没人给他摔盆,没人祭拜。”
徐良凤叹气道。
“不是有平平吗?
这可是我哥的亲儿子,怎么就没人祭拜了?”
“平平还小,他等不及了。”
“我爸才五十多,就算做了手术也不影响正常寿命。
真到那时候,平平也许孩子都有了,你们都有曾孙子了。”
徐良凤知道女儿善良,把父亲想得太好,把自己亲叔叔堂兄弟想得太好。
她只能下猛药让女儿看清现实,“信外人不信家人!
说你霸着哥哥的家产和孩子。
没有你这几年打拼,能住这么大房子?
山下湖能有郑鸣常名号?
郑家想卸磨杀驴,把我女儿赶走!”
“是爸这么想我的?
还是别人?”
“你爸信他们说的。”
郑宝扇心凉的突然,她外表光鲜,珠宝城的人见到了也招呼一声“宝姐”,生意做得好,不是老天给她的补偿,是郑宝扇靠着自己的专业一步步熬过来的。
她的脸颊隐隐作痛,她刚接手珠宝城档口的时候,来惹是生非的不少,她没少跟人打架。
珠宝城的光鲜是留给客户的,里面的恶性竞争防不胜防。
那一年,她和对面档口的老板娘,因为抢代购,互相揪着头发在地上厮打,她拽了对方一手毛,对方也狠狠地扇了她一嘴巴子。
当地派出所见怪不怪,珠宝城有国际的一面,也有地腌臜的一面。
一个镇子上发展起来的产业,终究脱离不了本邦内斗。
郑宝扇为这个家冲锋陷阵,换来的是背叛。
“妈妈——”院子响起了孩子说话的声音,郑宝扇把鸡腿骨头扔到垃圾桶,擦了擦手,往外迎。
孩子的喜欢不加掩饰,两个孩子看到从厨房出来的郑宝扇,像火箭一样往妈妈身边扑。
郑宝扇半蹲着,张开双臂,一手搂一个。
她一手抱一个,这是长期锻炼出来的本事。
旁边的小卫表情不自然,郑宝扇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今晚我来带你们睡觉,让小卫大姨好好轻松一下。
要听小卫阿姨的话,知道吗?”
“知道啦!”
两个孩子齐齐的回答。
小卫看孩子黏妈妈去了,去厨房帮着徐良凤把菜摆好。
“吃饭了。”
菜刚上桌,院子里响起了车子的声音,徐志皓来了,他是徐良凤弟弟家的孩子,郑宝扇的表弟。
去年才从杭州毕业,现在在给郑宝扇打下手,这也是郑鸣常不满的原因之一。
他一手拎着一个大玩具,孩子们一下子从郑宝扇身上爬了下来,冲向徐志皓,“小舅舅——”徐志皓被热情差点扑倒,赶紧把玩具分给孩子,小孩的情绪简单,有玩具就跟谁亲。
这一切被郑鸣常看在眼里,他面色不满。
郑宝扇掌权后,这几年把事业干的红火,郑鸣常最开始是炫耀的,慢慢变成了嫉妒,嫉妒女儿的才能,嫉妒她受人追捧。
嫉妒让他扭曲,徐志皓的存在更是他的肉中刺,这个家还有郑家人吗?
应该改姓名徐!
当然,其中免不了有郑家人的撺掇。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感觉不到爷爷的低气压。
徐志皓不是傻子,见姑父对自己冷淡,大概也知道什么意思。
珠宝城不少人背地里说,山下湖如今是全球珍珠集散地,但人还是小镇那些人。
今天是龙凤胎的生日,徐志皓带了酒,他年纪小想不到那么多,忘了姑父做了手术,现在不能喝了。
看似平常的行为,在郑鸣常眼里却是讽刺。
酒倒上了,徐氏姑侄在郑家喝大酒,这画面,刺痛了郑鸣常。
郑鸣常觉得,这是徐家人在看他笑话,笑他有病,笑他没儿子。
徐良凤把自己侄子搞来,就是霸占他郑家财产来的。
“我不能吃竹笋!”
郑鸣常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对着徐良凤质问,“你怎么做的饭?
是不是想我死?”
火药味很浓,言语间还有小声的咒骂声,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脏话。
他给在座的人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
徐良凤是徐志皓姑姑,当着侄子的面训斥,是打脸徐志皓。
他体谅姑姑和表姐,主动缓和气氛,“姑父想吃什么?
我去买。”
一句客套话,纯属递个台阶,没想到郑鸣常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摆着老爷的姿态,他对着徐良凤说,“我要吃烤鸭,你现在就去买。”
这是在村里,烤鸭在镇上,骑电动车还要十几分钟,一来一回半个小时,还吃什么饭?
徐良凤下颌肌肉紧绷,郑宝扇呼的站了起来,她拽了张纸擦擦手,“我没喝酒,我去买。”
说完,她顺手按下要起身的徐志皓,“你们继续吃,烤鸭店有我熟人,让他提前给我切好。
很快。”
郑宝扇发动车子,一溜烟地出了大门,还是三西月,气温没那么高,她开着窗户和顶棚,把油门踩得“嗡嗡”作响,安静的乡间路,响起了二世祖飙车的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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