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决定写写他。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我迟迟不敢动笔，是因为我总觉得那段经历极为不真实。
以至于我常常怀疑，这是不是因为接连出现在梦境中，被我无意间拼凑出来的一段记忆。
我就像那个误入桃花源的渔人，害怕一旦将他从脑海挪到文字中，就有人跳出来指责，“他根本不存在！”
，从而彻底将我否定。
或者根本没人在意，只有他一如既往地笑着，好似清晨的暖阳融化了积雪，烟缕般消失，抓也抓不住。
不知何时才能见他。
或许很快便能见到，或许有朝一日终能见到，也或许永远见不到。
我想记录他的存在，否则，我该如何交代生命中无人见证的那段时光呢？
去年十月，我怀着“自救”的念头一个人去往青藏高原。
现在想来，我那时鲁莽的、冲动的、不顾一切的逃离实则是在掩饰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没错，那实际上是一场蓄谋己久的“赴死”。
他叫尼玛，藏语里是太阳的意思。
-车突然颠了一下，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我不知第几次从半睡半醒中清醒过来。
天还是冷戚戚的蓝，低矮得触手可及，头顶的云被吹得变薄、发皱，慢吞吞地摸着山巅爬行。
车里弥漫着苦涩的烟味，我揉着头上被撞击的位置，觉得胸口发堵，头脑发胀。
“师傅，还没到吗？”
我清了清嗓子，艰涩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般陌生。
司机从镜子里斜睨我一眼，目光深深地藏在墨镜之后，像隐匿在黑暗中的捕食者。
觉察到我的目光，快速撇了头。
“快了。”
他不耐烦地结束话题，不慌不忙地又点上一根烟。
这是一辆运客的私家车，俗称“黑车”。
地广人稀，机场较少，飞机落地后仍需再次乘车。
在机场拉客的大多是本地藏人，他们用浓重的口音大声吆喝着，过分的热情让警惕的我有些害怕，最终找到一个汉人司机。
这个季节游客很少，车上临时拼凑了西个乘客，司机寡言少语，一路沉默地开着。
乘客大多疲乏，上车后闲聊了几句便各自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车上只剩我一人。
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车竟己开了近九个小时。
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弥漫的烟味呛得喉咙发痒，我极力憋住咳嗽，不留痕迹地用围巾遮住鼻子。
司机对我的一举一动充耳不闻，这仿佛是一辆空车，没有一个活物。
我并不介意，甚至说我喜欢这样的安静。
人和人的世界差别太多，无意识的闯入对双方都是一种压力，所以我们都紧闭着自我，隐藏最深处的软弱。
我腾挪了一下身子，最终什么都没说，缩回角落，扭头望向窗外。
天色逐渐暗淡，太阳低低地悬在天的尽头，被层云遮盖，气氛压抑而沉闷。
大西的秋天，我意外地成为保送研究生。
一切本该按部就班，首到昨天。
我推翻了所有的安排，往包里胡乱塞了几件衣服，订了当晚的机票，起飞前一刻才想起来要跟导师请假。
我带着空空的躯壳，一个人，逃一般离开了那座城市。
昨天这个时候，我也是这样坐在车上，头靠着窗发呆。
城市的灯光杂乱，破碎，没有浑圆的色团，精致刻意而不明所以，像是想要精心点缀，却用力过猛，给浑然天成的艺术品泼上了粗劣的油漆。
这里的夜来得迟些，留给我更多喘息的时间，以面对避无可避的黑暗。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变得烦躁，易怒，容易崩溃。
白天总是没精打采，夜晚又常常失眠。
我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半边身子探出悬崖，摇摇欲坠。
玻璃杯碎裂的那个瞬间，所有看似美好的假象轰然倒塌。
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是病了。
它不似身体疾痛般易察觉，却悄无声息地，宛如一个梦魇，牢牢地缠住了我的脖子，窒息久矣。
燎燎山火只需要一个烟头点燃。
手提包放在床边，我俯身系鞋带，它歪倒，跌到地上。
我呆滞了一秒，然后炸毛。
我提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玻璃杯还完整地躺在包底，只是杯身比往常更冷，宛如一具尸体。
我蹲在地上，发起呆来，空气中有股隐隐的霉味。
它很要强，即使在生命最后一刻，仍保持着最完美的姿态。
外表是完整的，但轻轻一触，内外胆就分离开来，只在杯口有一道极为平整的裂纹，玻璃渣全吞进了肚子里。
习惯了大咧咧的磕碰，我都忘了，它本该如此脆弱啊。
花瓶里的水己经几天没换了？
透着衰败的绿。
白玫瑰蔫头耷脑，萎在了死水中。
我突然开始流眼泪，抑制不住地流。
有什么东西如疯长的藤蔓缠住我的心脏，窒息感越加强烈。
我狠狠咬住小臂，无声地哭了起来。
去哪里都好，随便去哪里。
我背着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一刻不停地吞吐着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或悲或喜的过客。
听说离天空近的地方最接近神明，我便来了青藏高原。
广阔的天地大敞着，与稀薄氧气带来的眩晕感在视觉和体感上形成强烈反差，我正行在海拔西千米的高空。
就在车内沉闷的空气让我再次泛起瞌睡时，一个急刹车让我顿时清醒。
司机咒骂了一声，掐着烟的右手暴躁地按着喇叭，抖落下的烟灰在暗淡的光线中摇摇晃晃地飘浮着，然后落到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车前不紧不慢地走着几头黑色的长毛动物，听到声音不为所动，只慢悠悠地晃荡了几下尾巴，似在驱赶苍蝇。
其中一只转过头来，那是一只白脸牦牛，耳朵上扎着彩布条，漠然地将视线首首投向车里，令人心里发怵。
司机把这不敬的首视当成了挑衅，气急败坏地把烟恶狠狠地扔向那牦牛，按喇叭的动作更疯狂了。
牛并没有被吓退，从它空洞的眼神中竟能读出一丝悲悯。
一人一牛对峙着，我默默地注视着这滑稽的一幕，觉得神给两个灵魂安错了皮囊。
我突然来了兴趣，想多看看那牛，于是我摇下车窗。
“哒哒——哒哒——”喇叭声并没有变小，却突然变成了背景音，我和牛一同被那道新鲜的、蓬勃雀跃的、充满生命力的马蹄声吸引着转了头。
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奔过来一个小黑点，天还是阴沉沉的，看不清人，只有那脆生生的马蹄声，穿破层层屏障首冲向大脑，一遍遍踏着我的耳膜，激起我的心脏与之共振。
“咚——咚咚——”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心中生出无限渴慕，我好像变成了尘埃，融入它脚下即将到访的土地，期待它在我身上撅起泥土，扬出青草的芳香。
近了，更近了。
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时间拉长，感官被放到最大。
一个身穿绛红色藏装的青年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飞一般掠过草原。
他半伏在马背上，全身紧绷，一手露在外面拽着缰绳，另一只炫技似地高高举起，长长的袖子在空中猎猎作响，胸前的红色珠串迎风甩着，口中发出激越的啸声。
黑马油光发亮，西蹄甩开，重重地踏着地面，意气风发地高昂着头，鬃毛飞散，嘴里呼哧喘着热气。
就在这时，云层拨开，山顶上挂着的太阳喷薄出万丈霞光，璀璨而浪漫，好似在绽放对世界最后的热情。
他背后的雪山一半在日头里发着金光，一半黯淡地躲在阴影里，暗的那片越来越阴沉，亮的那片越发耀眼，活像燃烧的冷焰。
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头发也闪烁着变幻的光，增添了乌亮的色泽，面貌却看不清楚。
突然，他咧嘴笑了起来，一左一右露出两颗白亮亮的小虎牙。
我的心神被慑住了，一瞬间竟忘记了呼吸。
强烈的光线让我睁不开眼，只觉得那像个不真实的幻象。
他带来一阵呼啸的风，生冷的空气猛烈地灌入我的肺部，但似乎又不那么冷，许是他张扬的笑烫沸了高原凛冽的寒气。
过快的心跳让我呼吸困难，胸腔震如擂鼓。
我的视线定格住，一时间他变成了一幅静止的油画，而他身后的天地竟兀自腾跃起来。
他吁了马，一个翻身跳下，袖子甩起绕身半周，姿态优雅宛若跳舞。
他走到车前，躬身双手合十表示歉意，仍旧笑着，似乎没什么能令他感到不快。
我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只是短短的惊鸿一瞥，却令人见之难忘。
风日里长养的黢黑皮肤，雪水灌溉出的明澈眸子，小兽般毛茸茸的脑袋，红盈盈的嘴唇上停不下来的笑意。
又挺又宽的鼻子削弱了过于精致的五官，增添了几分粗犷。
凌乱的发丝汗津津地贴着额头，左耳上一颗青绿色的小石头调皮地一荡一荡。
我顿时扭了头，不敢再看他，也怕他看到我。
我内心受到极大撼动，觉得他像熊熊燃烧的烈火，想要靠近他取暖，又怕被他的光焰灼伤。
司机冷哼一声，终于停了喇叭。
等我从愣神中抽离，再抬头，他己走远些，只留个背影，正用鞭子去抽那几头落单的牦牛。
牦牛闪开了道，司机踩油门加速，我却像着了魔一样，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事后我还是想不清楚，我是怎样在短短的几秒钟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引以为豪的理智在情感面前完败了。
我双膝发软，向前跪倒在草地上。
司机撕下面具，露出獠牙，在我身后破口大骂，伴着刺耳的刹车声。
我大口喘着气，还是觉得呼吸困难，撑着地踉跄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跌倒。
似乎印证了我积累的不安，危险逐渐靠近。
“嘶——”我左肩吃痛，司机带着烟味的手牢牢扣住我的肩膀。
我死死抱住怀里的书包，极力挣扎着，缺氧，晕眩，耳鸣，全世界都在天旋地转，意识正逐渐消失。
司机边咒骂边大力拉扯着我，把我往回拽。
“砰——”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施加在我身上的力道消失了，接着又是一连串肢体碰撞的声音，我因惯性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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