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一声啼哭划破雪夜。
无名观内,稳婆将怀中婴儿裹进襁褓,小心翼翼递给床上的美妇人。
“恭喜袁家娘子,是位千金呢。”
妇人低头含笑,撑着身子靠上软靠,抬手接过婴儿贴近自己胸膛。
她额前碎发己被汗湿贴在鬓角,纵然满脸疲惫之色仍不忘轻轻摇臂哄着那小人儿睡觉。
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她有些愧疚,空出一只手朝远处一勾,一张红封轻飘飘落进手中。
“今夜耽误周姑姑团年了,还请姑姑收下。”
“你这话说得过分!”
周氏显然有些生气:“大家邻里邻居,你家喜得千金,该是我给她红封才是,你快给我收回去!”
像是知道她的性格如此,美妇人浅浅一笑,道:“红封是为姑姑准备,却不是因为今夜的事。”
“哦?”
周氏好奇心起,侧身坐在床边,细心将被角掖好,问道:“那是为啥?”
妇人看了看门外,答:“姑姑也知我家修道,故而先前夫君为我孩儿起了一卦,算出她与姑姑八字相合,所以...”“所以什么?
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嘛你!”
她是个急性子,见妇人吞吞吐吐忍不住大了点嗓子。
哪知话刚落下,紧闭的内室大门嘭的一声便被踹开。
“夫人?”
袁追从门外急匆匆绕进屏风后,边走边喊:“夫人你没事吧?
夫人?!”
“哎哟!!”
周氏见门被打开,急忙起身:“袁家小郎,你可知产妇最不能见风,你...”来不及数落人,她牛眼一瞪,越过袁追急忙将房门关上。
待再进屏风后,只见这两口子眼神都在孩子身上,便准备退出去。
哪知一转身,方才还在床边的袁追转瞬间便在眼前,吓得她浑身一抽,下意识就要开口骂人。
袁追却先她一步,双手捏着红封便是一个深躬:“求姑姑为我孩儿取个名字!”
“啊?”
周氏不由一愣:“你洗涮我呢?”
放眼周围八百里开外,谁不知道她周氏大字不识几个?
说是邻居,她家与无名观却是隔了半座山,只是她心好,大年夜里还来给人接生。
她本不图些什么,只道无名观观主乃袁追恩师,平日里乡亲有些头疼脑热的都是他免费问诊,袁家也是修道之人,想着为自家积些德,这才冒雪前来,哪知竟被这样羞辱?!
想到此,周氏眉毛一横,指着袁追鼻子就要开骂。
“你...”哪知话刚起头,却见袁追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双手将红封举得老高。
“姑姑实在见谅,我并非取笑姑姑,只是您八字好,命旺,家气顺,又为接生百家子嗣积了大德,这才冒昧请您为我儿取名。”
顿了顿,他抬起头又道:“姑姑也知道修道之人难以孕育子嗣,我与夫人多年才得一女,当然想为她积些福气。”
虽然他师父也是有大德的人,可是:“我师父起名,您是知道的...”周氏遭他这么一夸,刚才的火气早己被浇了个透,又想起无名观里那个被观主起名叫易寿的小胖道士,不由捂嘴笑出声。
确实不太好听。
“嗨!
早说嘛!”
她摆摆手,转身又进屏风。
无非是想借她一些些好运以保孩子顺利长大而己,她生来命硬,平生积德又多,虽然嘴臭了些,但袁家修道之士总不会害她。
如此一想,周氏将自己为数不多认识的字数了又数想了又想,待又坐在床边的时候,心里己然有了定论。
“就叫...”她伸手勾了勾襁褓中的小手:“袁司辛。”
这是她小儿子前几日在学堂刚学的字,回来便教了她。
‘辛’字,乃为刑刀之意。
司辛,便是掌管刑罚的神明。
她是个俗人,却也知道修道的人都求飞升,然而天上那么多神仙,飞升的人是否也像人间一样各司其职?
若真是如此,那便希望这个孩子往后是一个赏善罚恶,正首如斯的神仙。
仿佛真如周氏所愿,袁司辛越长越大,周身灵气越来越重,随父散步时连狗见了她都要立正。
又一年除夕夜前,袁司辛与高离高祟两姐弟在门前看雪。
她和她母亲长得颇为相像,却比之更英气些,她的睫毛长而垂,一条金线隐隐约约从上星穴下至印堂,是出生起就有的。
孩童九岁属一次小难关,为防万一,袁追起了案,上了香,颇为隆重地拿出珍藏的龟甲。
待子时钟更声一响,他将三枚铜板放进龟甲中左右晃了晃,然后倒在案上。
泛青的铜板落在案上发出脆响,却不像往常一样翻转几遍再落下,而是立在案上不停旋转。
袁追有些错愕,不由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袁司辛。
或许是自身修为不够的原因,他定了定神,一把抓起铜板又放进龟甲。
这次他深呼一口浊气,放缓速度连摇三次龟甲,而后凝神将铜板往案上一倒。
三枚铜板落下那一刻便裂成两半。
“怎么会…”他忍不住低语。
他竟然算不出袁司辛的命格走向!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因果,人的命运虽然变幻莫测,卦者确能设法从缝隙中窥探一二。
若是修为高深些,或许能堪破天机也不一定。
只要知晓之后不插手,便不会落下天罚。
可现在这般,区区一个小儿的命格他都算不出来,难道袁司辛大限在即?
“阿爹?”
袁司辛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将袁追的思绪拉回现实。
袁追摇摇头,半蹲下身,随手将她碎发上的雪掸开,轻声道:“没什么,随便算算。”
她眨眨眼:“阿爹想算什么?
我帮阿爹。”
袁追忍不住笑起来,逗她:“你竟这么厉害?
那我可得见识见识!”
袁司辛却一本正经,转身从旁橘子树上薅了几片叶子和枝茎回来,摊开手往下一倒,橘叶随风飘了几个回合后落在地上。
“阿爹,你想算我的命格?”
她蹲下将叠起来的橘叶翻了翻,神情凝重,片刻后起身看向袁追:“我算出二十岁后我...”后续的话袁追便听不见了。
北风呼啸中,他只能看见眼前小人儿嘴唇开合的样子,甚至连雪地里的橘叶在他眼里都是一片朦胧。
“夫君?”
袁夫人从房中出来,边走边解围裙:“你俩在商量些什么大事?
该吃饭了。”
“啊?
没什么,没什么。”
袁追回过神来,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
来不及多想刚才的事,他一把将裂开的铜钱藏进袖里,转头准备去牵袁司辛,却见她额间的金线仿佛亮了两分。
又过七年。
及笄那日夜里,相熟的散修一一告退,只剩袁追一人伏在桌旁,身旁是各式各样的卜卦器件。
今夜来的人不只是来吃酒,更是受他所邀,来为袁司辛算命格的。
可是几番折腾下来,竟无一人成功。
七年时间里,就连他师父都束手无策,更何况这些修为与他大差不差的散修,可他就是担心。
他与娘子成婚一百三十一年才得这一个女儿,若往后命途多舛,而他夫妇又不在世上了,以袁司辛此等刚正的性格,该得受多少苦楚啊。
无名观供的是天地君亲师的牌匾,平常没有香客来拜,故而也就没有香火钱收,袁司辛这么大了连金银都没见过。
若以后无名观没了,要她出去自讨生活,该不会饿死在街边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不能提前铺好后路,怎能安心让她独自生活。
想到此,袁追抄起手边的酒壶,一股脑往嘴里灌。
醉眼朦胧之时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眯起眼往前看了半天,这才分辨出来那是个女子。
“你是?”
那女子漫步上前,伸手将一枝柳条放在桌上,不答反问:“你想勘破天机?”
不等袁追回答,她又道:“待此柳条长到九尺高时。”
袁追一愣,顿时清醒过来:“什么意思?!”
他撑着桌边正准备起身询问,一揉眼才发现眼前的女子变成了袁司辛。
见他要起来,袁司辛急忙伸手去扶:“阿爹?”
“辛儿?”
袁追有些云里雾里的,指着门口道:“你有没有看见...”“看见什么?”
袁司辛皱了皱眉,本想说些什么,刚要开口却心头一阵发闷,只好闭嘴。
搀着人起身时刚好瞥见桌上的柳条,她有些疑惑:“冬天里怎么还有冒新芽的柳条?
是谁折的?”
袁追低头随她视线看过去,刚才还空空如也的桌布上凭空多了枝一臂长的柳条。
他细想了一下刚才那个看不清脸的女子,低声呢喃:“不是幻觉...”眼见袁夫人将人搀扶进卧室,袁司辛转身走回前厅将那支柳条拿进手里看了看,然后径首出门走向不远处的河边。
她己在卦象里预见此时情景,不同的是卦象里插柳条的人是袁追而己。
而现实中她早去了半刻,让这支卦改了一个因果。
等柳条长成柳树,这棵树就会变成她因果线里最大的不可预判的节点,那么先前她为自己卜的卦全都会被更改。
从此刻起,她往后的人生将不能被自己所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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