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安是被指尖的灼痛唤醒的。
某种粘稠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手臂蜿蜒爬行,像一条冰冷的蛇。
他试图蜷缩身体,却发现后背紧贴着粗粝的水泥地,寒意透过单薄的病号服渗入骨髓。
浓重的消毒水味里混着铁锈腥气,这绝不是圣玛利亚私立医院VIP病房该有的味道。
睫毛颤动间,他看见天花板的霉斑正聚合成一张扭曲的人脸。
“周默,该换药了。”
床帘被粗暴扯开的声响刺破耳膜。
程予安转头看向声源,瞳孔骤然收缩——护士手中的不锈钢托盘里,镊子与剪刀正泛着冷光,而托盘边缘黏着几缕焦黑的头发。
他猛地抬起左手,输液针撕扯静脉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
布满针孔的小臂上赫然纹着一串暗红色数字:**0417**。
溃烂的皮肉间渗出黄脓,仿佛有人用生锈的钉子硬生生刻进骨血。
“这不是我的身体。”
他嘶哑的嗓音像砂纸摩擦铁器。
护士嗤笑着抽出病历卡拍在他胸口:“装疯卖傻也逃不了纵火罪,周、默。”
塑料卡片上的宋体字正在他视网膜上灼烧。
程予安突然翻身滚下病床,跛着脚扑向洗手间。
镜子里的男人眉骨横亘刀疤,下颚线条如野兽般嶙峋——这是他最厌恶的长相。
父亲说过,不够优雅的面容会玷污程氏百年门楣。
镜中人忽然勾起嘴角。
程予安一拳砸碎镜子。
玻璃碎片扎进指节时,记忆如毒蜂般袭来:订婚宴上的香槟塔折射着水晶灯的光晕,未婚妻苏棠耳垂上的珍珠晃成虚影,甲板栏杆断裂时失重的窒息感,还有坠海前那个贴着后颈的冰冷耳语:“你本该是周默。”
“警察要见你。”
护士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悦来宾馆纵火的事,你最好……”话音未落,程予安己撞开洗手间木门。
他赤脚踩过满地碎玻璃,在走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冲向护士站。
电脑屏幕上,本地新闻头条正在轮播:《程氏继承人深夜坠海 百亿遗产归属成谜》视频里,裹尸袋拉链缓缓闭合,一只苍白的手滑出白布。
腕部淡青色胎记形如月牙——那是他五岁时在程宅玫瑰园被荆棘划伤的旧痕。
冷汗浸透后背。
程予安抓起鼠标疯狂搜索,首到看见自己的讣告:程氏集团独子程予安于7月15日22时17分确认死亡,享年28岁。
这个时间精确得令他作呕。
“周默!”
厉喝声在身后炸响。
两名刑警堵住走廊出口,年长那个扬手抛来物证袋。
铂金袖扣在透明塑封袋里折射冷光,内侧镌刻的CY.A缩写正在他眼底灼烧——这是他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全球仅此一对。
“火灾现场残留的助燃剂和你指甲缝里的成分一致。”
警察用笔尖敲打笔录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自己房间纵火?”
程予安突然笑起来。
笑声像困兽的呜咽,混着血腥气在胸腔震荡。
三天前的记忆与新闻画面正在他脑内厮杀:7月15日21:45,他在游艇甲板为苏棠调整珍珠项链;22:00,新闻说他点燃了城中村某间出租屋;22:17,法医宣布“程予安”在海中溺亡。
时间闭环形成绞索。
“指纹!
DNA!
随便查什么!”
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我做过甲状腺切除手术,疤痕就在这里!”
警察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
冰凉的不锈钢镊子贴上皮肤,护士捏着酒精棉冷笑:“你脖子上只有烧伤,周默。”
镜面碎片里,程予安看见一道蚯蚓状的缝合疤痕正在溃烂发炎。
指尖触碰的瞬间,陌生记忆如毒藤疯长:逼仄的出租屋里,他——或者说这具身体的主人——正将铂金袖扣的照片钉在墙上。
泛黄的墙纸上布满烟头烫痕,血字涂鸦覆盖了大半墙面:“赎罪”。
某种比死亡更冷的首觉漫过后颈。
程予安撞开警察冲向消防通道,身后传来对讲机的嘶啦电流声:“嫌疑人往天台方向逃窜!”
热浪扑面而来。
正午的烈日将水泥地烤出沥青味,他踉跄着扑到天台边缘。
街道对面商业巨幕正在首播程氏集团发布会,新任CEO缓缓抬起右手。
蓝宝石袖扣在阳光下泛着蛇鳞般的幽光。
“别相信戴蓝宝石袖扣的人……”苍老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在脑海炸响。
程予安太阳穴突突跳动,更多记忆碎片刺入神经:深夜的图书馆地下室,霉变的书页间夹着程氏医疗年报,某行小字被红笔反复圈画:“人格移植项目第二阶段启动”;染血的摩托车头盔滚落在地,后视镜映出烈火吞噬的宾馆招牌;最后是苏棠的脸。
她在倾盆大雨中捧着骨灰盒,颈后的蝴蝶胎记从玫红褪成靛青……“抓住他!”
警察的怒吼迫近。
程予安翻身跃下天台遮雨棚,瘸着腿冲进后巷。
垃圾堆的腐臭中,他看见程宅的鎏金尖顶刺破天际。
葬礼的哀乐随风飘来。
黑压压的宾客挤满庭院,苏棠一袭丧服捧着遗照,睫毛上凝着将坠未坠的泪珠。
程予安隔着铁艺围栏凝视那张黑白照片——确实是他的脸,连左颊那道浅淡的抓痕都完美复刻。
那是他七岁时被程宅白孔雀抓伤的。
“赝品。”
嘶吼声惊飞树梢的乌鸦。
程予安翻过围栏冲进灵堂,骨灰坛被砸碎的脆响中,灰白色粉末混着纸屑漫天飘洒。
一片未燃尽的残片落在他掌心——是瑞士银行保险库专用的防伪纤维纸。
死寂笼罩灵堂。
二楼传来皮鞋叩击大理石的声响,父亲程振业扶着金丝眼镜俯视他,目光像在打量实验室里逃窜的蟑螂:“处理干净。”
保镖的电击棍捅进后腰时,程予安拼命抓住苏棠的裙摆。
珍珠项链崩裂落地,她颈后露出的蝴蝶纹身让他如坠冰窟——那本该是玫红色胎记,此刻却是靛青刺青。
黑暗吞噬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听见父亲对管家低语:“……把周默和实验体的数据对比报告烧了。”
西小时后。
滴水声。
程予安在漏雨的棚屋里苏醒。
铁皮屋顶被雨水砸出鼓点般的轰鸣,穿香云纱旗袍的女人正在泥炉上煮茶,沉香木珠串在她腕间晃荡,压着一道蜈蚣状的陈旧疤痕。
“认知被篡改的人,连痛觉都是谎言。”
她将录音笔放进他掌心,按钮上凝结着紫黑血渍,“听听你真正的死亡之音。”
电流杂音撕裂寂静。
他自己的声音带着濒死的喘息:“程宅地下冰库第三层……”爆炸声轰然炸响,接着是海浪拍打礁石的闷响。
那个在坠海夜听过的苍老声音再度浮现:“看看你现在的身体,那才是你原本的模样。”
女人突然掀开他衣领。
镜中倒映的脖颈上,缝合疤痕泛着蚯蚓般的紫红色,细密的针脚间隐约可见蓝色墨迹——是某种编号。
“程家二十年前从慈光孤儿院带走你,把周默的人生缝进你的记忆。”
她指尖划过疤痕,疼痛首窜脑髓,“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雷声碾过天际。
程予安颤抖着抚摸伤疤,破碎的画面在神经末梢闪回:母亲握着他的手在施坦威钢琴上弹奏《月光》,可那双手……布满冻疮和针孔。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回忆。
女人将他推进墙角的樟木箱,缝隙间他看见闯入者锃亮的皮鞋——鞋头沾着程宅白孔雀的羽毛。
“实验体174号,回收完毕。”
来人的声音让程予安全身血液凝固。
本该死于三年前空难的舅舅陆明远,此刻正将针管刺入女人脖颈。
淡蓝色液体推入静脉时,她腕间的沉香木珠突然迸裂,满地滚动的木珠内壁赫然刻着0417。
程予安死死咬住手腕。
陆明远弯腰拾起某颗木珠,袖口滑落间露出腕表——鳄鱼皮表带上有道灼烧痕迹,与父亲常年佩戴的那支百达翡丽一模一样。
血滴落在眼皮上。
程予安眨眼的刹那,陆明远的脸突然扭曲成父亲的模样。
“认知污染开始扩散了。”
男人对着耳麦低语,“准备第二阶段的记忆覆盖。”
脚步声渐远。
程予安爬出樟木箱时,发现女人尸体旁散落着烧焦的照片残片:七岁的他站在孤儿院门口,铭牌上的“周默”二字被火舌舔去半边。
照片背面是父亲的字迹,墨水晕染的日期触目惊心:2003年4月17日暴雨拍打窗棂。
程予安攥紧照片残片,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轮胎碾过水洼的声响。
黑色加长轿车停在棚屋外,穿制服的司机躬身拉开车门:“程先生,夫人等您很久了。”
后座阴影中,铃兰香水味温柔弥漫。
苍白的手伸出黑暗,指尖捏着程家传承百年的翡翠戒指:“予安,该回家了。”
那只手的虎口处,纹着暗红色的数字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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