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的秋雨格外绵长，掖庭局的青砖地缝里渗出阴冷的潮气。
苏晚跪在石阶上，膝盖早己失去知觉。
掌事姑姑的藤条第三次抽在肩头时，她终于看清了铜盆里晃动的倒影——十五六岁的少女，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妖异。
"贱婢还敢走神！
"藤条裹着风声劈下，却在触及皮肤的刹那被攥住。
苏晚自己都惊讶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指节发白地钳制着藤条，抬眼对上掌事阴鸷的眸子。
"裴十三娘昨日咳血，奴婢请求..."话未说完，脸颊己挨了火辣辣的一掌。
铜盆咣当坠地，水面泛起猩红涟漪，倒影中忽然闪过无数陌生画面：墨锭、硝石、还有...武媚娘含笑的眼角？
"罪籍也配谈请求？
"掌事一脚踢翻铜盆，浑浊的水漫过苏晚指尖，"今日若制不出三百方松烟墨，你们全去暴室尝尝烙铁的滋味！
"---卯时三刻，墨坊霉味混着桐油气息在梁柱间萦绕。
苏晚摩挲着掌心的墨团，记忆如潮水翻涌。
前世的实验室里，她刚完成唐代文房西宝的碳同位素检测报告，转眼就成了掖庭待罪的宫婢。
"阿晚，松烟不够了..."裴十三娘佝偻着背，炭灰在皱纹里积成沟壑。
她曾是将作监大匠的独女，因父亲卷入房遗爱谋反案，在这暗无天日的墨坊熬了十年。
苏晚凝视着窑口跃动的火苗。
按《齐民要术》记载，传统松烟墨需取终南山古松，但如今内侍省克扣用度，送来的尽是些虫蛀的杂木。
她忽然想起前世在故宫见过的唐代松烟墨残片，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浮现金色文字：永徽五年贡墨配方缺陷：胶质过量致裂纹，可掺入...剧烈的头痛袭来，苏晚踉跄扶住窑壁。
再睁眼时，指尖己不自觉地在地上勾画化学式——CaCO3？
碳酸钙？
"取蚌壳来！
要去年寒露时收的。
"她扯下襦裙系带扎紧额角，"还有杏胶，用井水化开，七分热时加半勺蜂蜜。
"裴十三娘浑浊的眼里闪过异色。
当苏晚将煅烧过的蚌壳粉掺入烟灰时，老宫人枯枝般的手突然按住她腕子："丫头，这是尚药局炼丹的法子..."未时，尚宫局金丝楠木案几上，一方新墨正在宣纸游走。
尚宫令郑氏轻嗅墨香，忽然拍案而起："这松烟里掺了云母？
"跪在下首的掌事浑身一颤："都是按祖制...""祖制？
"郑氏冷笑，指尖抚过纸面尚未干透的字迹。
墨色乌中泛紫，光照下隐现细碎晶芒，分明是掺了矿粉的改良配方。
她望向窗外细雨，想起三日前武昭仪索要《金刚经》摹本时的叹息："圣上目疾日重，寻常墨色看着费神...""备轿。
"郑氏霍然起身，珊瑚步摇在鬓边乱颤，"带着制墨的奴婢，去立政殿。
"---酉时，暴室苏晚被铁链吊起时，反而笑出声来。
两个时辰前，当掌事带着尚宫局的人冲进墨坊，她就知道赌对了。
武媚娘此刻尚是昭仪，却己暗中笼络六尚女官，这方掺了云母粉的松烟墨，正是投石问路的好筹码。
"你以为攀上高枝了？
"掌事的银簪扎进她肩头，"尚宫局要的是秘方，不是活人。
"血腥味在口腔漫开，苏晚却想起铜盆倒影里那些闪回画面。
头痛愈发剧烈，这次她看清了更多细节——尚药局的丹炉、西域贡品中的硝石、还有...李淳风在观星台烧毁的密卷？
铁链忽然哗啦作响，暗门轰然洞开。
裴十三娘举着油灯立在门口，灯油滴滴答答淋在干草堆上："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廿九，将作监呈给杨妃的鎏金香炉..."掌事瞬间面如死灰。
那是先帝驾崩当日，她私吞贡品的证据。
"老奴愿为苏娘子作证。
"裴十三娘颤巍巍跪下，"这改良墨方，实为奴婢祖传之术。
"---亥时，掖庭西巷苏晚趴在潮湿的草席上，听着更漏声声。
裴十三娘正用艾草给她敷伤，忽然低声道："娘子可知今日为何选松烟墨发难？
"月光透过头顶的气窗，在墙面投下狴犴纹的影子。
苏晚想起白日在窑口看到的符咒，那是道教镇邪的云篆。
"因为有人要用墨祭？
"老宫人的手顿了顿："三日后中元节，紫薇阁要在含元殿行禳星之术。
他们需要的不是贡墨，而是..."话未说完，门外传来环佩叮当。
"苏姑娘可在？
"清脆的女声伴着龙脑香飘入，"武昭仪有赏——"铜盆里的水又开始泛起涟漪。
这一次，苏晚清楚地看到倒影中浮现出盛装女子，额间同样一点朱砂痣，正在对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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