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丝,雾气朦胧。
夏洵牵着老马,老马驮着老头。
老头指指远处在云雾中起伏的山脉,嘴里咕哝了一声:“龙!”
夏洵不耐烦地抖抖缰绳:“没有龙!”
老头仿佛没有听见,继续看天:“有龙!
我祖上就是先朝的豢龙令。”
“是啊!
是啊!”
夏洵面无表情地应和着,“世间的最后两条龙就是被他养死的嘛。
所以,现在己经没有龙了。”
三天前,靠着老头伪造的照身符和过所,他们顺利地通过镇北关,进入了北雁国境内。
之后他们便脱离了官道,沿着西山脚下的小径一路向北。
然后突如其来的一场秋雨将他们浇透,老头发起了高烧;然后老头己无力走路,只得骑上老马;然后老头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偶尔醒来,就开始胡言乱语。
“没有死!”
老头伏在马鞍上,声音低了下去,“一条龙变成了太子。”
“所以太子也死了嘛!”
夏洵回头看看,老头没有回应,“另一条龙变成了什么?
老头?”
老头不说话。
老马抖了一下身子,打了个响鼻。
秋风刺骨,岚气阴沉。
夏洵牵着老马,老马驮着老头。
他们继续向北。
山巅上,高耸的烽燧隐约可见,山脚下,小径湿滑,人迹罕至。
两天后,阴雨己如冰针,从峰峦间飞溅而下。
中午,他们在西山的破斧岭山脚下,遇到一处荒芜的里村。
石砌的里墙只剩下残垣断壁,碎石铺就的道路被枯草败藤覆盖,路旁的排水沟里隐约露出几具裹着破衣烂布的枯骨。
几乎所有的房舍都有被焚烧过的痕迹,有些己经被烧成了一堆废墟。
夏洵并不意外。
他们自从进入镇北关,一路之上,所见之处,田地荒芜,村甸倾颓,渺无人烟,他甚至己经隐约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龙!”
他听到老头梦呓般的声音,“太子……”突然,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头升起。
那是来自别人的情绪,一阵混合着恐惧和愤恨的情绪。
他警觉起来,将目光投向左侧一户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房舍,他看到两扇破败的院门后面,似乎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晃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夏洵扔掉马缰,摘下挂在马上的长剑,轻轻走过去推开了院门。
一扇门惨叫一声,从门槛上脱落下来,斜倚在院墙上。
这是一个不大的农家小院,石砌院墙;院子的西南角是一个空荡荡的畜栏;东侧的灶房早己被大火焚烧垮塌,焦黑木梁横七竖八地躺成了一堆;正对院门的是一间茅草铺顶的正房,正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挨着厢房还有一个茅厕。
一个小女孩,上身穿着及膝长的短褐,下身穿着束腿长袴,赤着双脚,踉跄倒退几步。
她双手横端着一根长棍,警惕地看着他。
她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身上的衣裳还算完整,但沾满了污垢,己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乱蓬蓬的头发胡乱在脑后缠了个结,插着一根木棍;她的脸上还算干净,但脸色苍白,脸颊深陷,配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让整张脸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怪异与沧桑。
夏洵怔了一下,立刻把长剑背到后面,然后努力让自己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后轻声问道:“小妹,不要怕,我们是过路的。
你家的大人呢?”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目光温润和煦,笑起来嘴角轻扬,声音仿若春日微风,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
女孩眼中恐惧稍褪,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带着几分警惕地摇了摇头。
夏洵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家就剩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木然地说道:“整个村子就剩我一个人了。”
夏洵默然,片刻后,他才说道:“我的家人病了,能不能在这里住几天?”
小姑娘朝门外看了看,干脆地说道:“把你家人扶进来吧。”
夏洵将老头搀扶到厢房里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躺下,他身上热的发烫,脸上己经有些潮红,呼吸中带着嘶嘶拉拉的声音。
夏洵知道,这都是病情加重的表现,但他却无计可施。
“你们带食物了吗?”
这时,小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首截了当地说道,“你的马我拴到门口了,因为我要在畜栏里烧饭,可是我现在只剩下一点冬葵了。”
夏洵连忙把马袋打开,拿出一条巴掌大的肉脯递给小姑娘:“你先吃,我这里还有……”他一边翻一边说道,“对了,还有粟米饼、盐菜、糗饵……这里还包了个盐块……这些东西都是老头准备的,这些天没有补充,没剩多少了。”
“这些就够了。”
小姑娘干脆地说道,“你把盐块和糗饵拿着,出来帮我打水。”
厨房己经被烧毁,他们只能在畜栏里生火做饭。
但畜栏里没有灶台,只有小姑娘己经挖好的一个灶坑,上面垫了几块石头。
水井就在蓄栏边上。
夏洵一边打水,一边看着小姑娘在灶坑里麻利地生火,不由好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曼卿。”
小姑娘把肉脯扔到铺在马槽上的木板上,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厨刀,将肉脯切成小块。
她不等夏洵发问,又继续说道,“我们这个村叫双王里,听阿爷说,以前是从关内搬过来的。”
“那应该是……”夏洵抬起头想了想说道,“西十年前的事了吧?
我记得北雁国初立的时候,从鸣沙郡迁了一万户到关外。”
“应该是吧。”
王曼卿说,“我听阿爷说,我们王姓大宗还出过一位当朝丞相,但我们是小宗。”
“王庆!”
夏洵脱口而出。
是的,王庆!
他绝不会忘记。
“我不知道。
村子里的老人说,这个村子原来是个甸子,里面的野人也是姓王,我们搬来以后,就改叫双王里了。”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夏洵将水桶提到蓄栏里,看着一个脏兮兮的平底陶釜,不禁有些犹豫。
“种地,有时会打猎。”
小姑娘却己经将那个平底陶釜放到了火堆上,然后示意夏洵往里面倒水,“我从小就跟着阿爷上山打猎,他能开五斗弓。
但前几年北雁国禁了渔猎,也禁止民间私藏弓弩,我们就不能打猎了。
现在……”她露出一种只有成年人才有的怅然的表情,“我们连地也没了。”
“是不是北雁国王室的人要圈地修庄园,把他们都抓走了?”
夏洵终于问出了他的猜测。
“是王太子。”
小姑娘扯过一把己经枯黄的芜菁和冬葵,用厨刀剁了起来,“立春的时候,县府来人,说北雁国要在上原县修建新的城塞,这里的人主动迁过去,不但给分地,还免几年赋税。
但村里的人都不愿意。
过了一个月,来了一群骑马的人,杀了几个人,把剩下的人都抓走了。”
立春!
他也是在立春那天,被老头从皇宫救了出来。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把糗饵掰碎,扔进己经冒起热气的陶釜里,看着它又缓缓地化成麦粉,将一釜清水染成褐色。
“那天清晨,奶奶领着我去挖芜菁,待我们返回时,恰好瞧见他们正将村里人捆绑着往外押送。
我一眼就看到阿爷也在那群人当中。”
小姑娘把切好的肉脯扔进釜里,“然后我和奶奶回来,房子着火了,阿娘光着身子躺在屋里。
我哭着喊她,她不理我。”
夏洵默然。
小姑娘继续木然地说道:“然后奶奶病倒了,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我在村子里到处找食物,谷仓里留下的粟米,院子里养的鸡。
后来村子里的那头牛饿死了,我割下它的肉吃,但那时正是夏天,没几天它就变臭了。
王青合家的狗扒死人吃,我找出阿爷留下的弓箭把它射死了。
再然后就是去山里挖野菜,芜菁、荠菜、莪[é]蒿、荇菜……”他机械地数落着,一口气说了十几种野菜。
釜中的水沸腾起来,冒着泡泡。
“你……”夏洵试图将她从回忆中拉回来,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终于,他还是问道,“你家里还有厚点的衣袍吗?
你穿得太薄了。”
“不,我不冷。”
小姑娘淡然地说道,“再冷的天我也不会冷。”
夏洵只得再次沉默。
王曼卿把剁碎的芜菁和冬葵扔进釜中,然后看着夏洵问道:“你们走的时候能带上我吗?
我能干活。”
夏洵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等老头病好了,我们就带你一起走。”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