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雨总是带着股腥气。
苏寒蹲在溪涧边清洗草药，指腹摩挲着首乌粗糙的表皮，耳尖忽然捕捉到远处村落方向传来的哭喊声。
他心头一紧，攥着药篓起身时，腰间悬挂的青铜碎片突然发烫——那是三日前他在山神庙避雨时捡到的物件，形状像半枚狼首，裂痕处泛着暗红光泽，像是凝固的血。
“又有人昏迷了？”
他喃喃自语，抬脚踩过湿滑的青苔。
暮色渐浓，山道两旁的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间像是无数只枯手在抓挠树皮。
路过山神庙时，他下意识转头望去，褪色的山神泥塑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狰狞，左膝处缺了个大口子，正是他捡到碎片的位置。
村内的景象比他想象中更糟。
村西头的王婶跪在祠堂门口，怀里抱着双眼翻白的小柱，哭得肝肠寸断。
祠堂里烛火摇曳，十几个孩童躺在草席上，面色青灰如蜡，心口微弱的起伏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村长拄着拐杖站在门槛旁，眉头拧成深沟，看见苏寒时眼神骤然冷下来：“你还敢回来？”
苏寒脚步顿住，药篓里的茯苓和甘草晃出几片碎叶：“我去采了安神草——”“安神草？”
村长打断他，拐杖重重敲击地面，“自从你捡了那鬼东西，村里的孩子就一个接一个地睡不醒！
山鬼己经盯上你了，还要连累全村人陪葬吗？”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有人捡起石块砸向苏寒，擦着他耳畔砸在墙上迸出泥屑。
他这才注意到，村民们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诡异的狂热——就像三年前他们把林猎户绑上祭台时那样，说是要献给山神平息怒火。
“村长，求你让我试试。”
苏寒向前半步，青铜碎片在衣襟下烫得惊人，“小柱昨天还能喊我哥，现在……”“滚！”
苍老的怒吼混着 spit 飞出，村长身旁的青年突然暴起，抄起木棍劈头盖脸砸下来。
苏寒本能地侧身躲避，却见那木棍在触碰到他肩头的瞬间，竟诡异地冒出几缕青烟，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村民们倒吸冷气，纷纷后退。
苏寒这才发现，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浮现出蛛网状的血色纹路，正顺着皮肤向指尖蔓延。
昨夜他尝试用碎片触碰村口的老槐树，树皮瞬间枯萎的画面突然闪回，此刻与孩童们的症状重叠，让他浑身发冷。
“妖怪！”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彻底失控。
有人冲去抱祠堂里的孩童，有人冲向柴房取火把，村长被推搡得险些摔倒，却仍在嘶喊：“按老规矩！
把他绑到山神庙献祭！”
苏寒转身就跑，雨幕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追喊声。
他跃过水沟，踩碎满地泥泞，胸腔里除了恐惧，竟还有一丝诡异的兴奋——自从五年前大夫断言他“天生断命，活不过二十”，这种血液沸腾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
山神庙的门在身后“咣当”一声撞上时，苏寒终于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雨声在庙内形成沉闷的回响，山神泥塑的断膝处黑洞洞的，像是某种嘲讽。
他摸出碎片贴近缺口，竟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刹那间，整座神像发出细微的震颤。
“什么人？”
低喝声从神像后传来，苏寒抬头，只见一道白衣身影如鬼魅般跃下，广袖中剑气翻涌，竟是个手持长剑的少女。
她鬓角沾着雨珠，眉峰如剑，眼尾微微上挑，月光透过破陋的庙顶落在她肩头，给那身素白道袍镀上一层冷冽的银边。
“别杀我！”
苏寒本能地举起双手，却见少女的剑尖在距离他咽喉三寸处顿住，瞳孔微微收缩。
“你的命盘……”她皱眉，“为何空空如也？”
苏寒一愣，这是他第一次从陌生人嘴里听到“命盘”二字。
三年前林猎户被献祭时，曾有游方道士路过，指着苏寒摇头叹息“断命之体，不祥”，却没说过什么命盘。
少女手腕翻转，剑鞘轻敲他胸口：“伸出手。”
苏寒迟疑着摊开掌心，少女指尖凝聚一缕淡蓝色光晕，轻轻点在他掌心。
下一刻，他看见自己的掌心浮现出一枚黑色命轮虚影，轮盘上本该刻满命线的位置空空如也，唯有中心处嵌着那枚狼首碎片，此刻正散发着暗红色的幽光。
“贪狼星核……”少女喃喃，“你从何处得来？”
话音未落，庙外突然传来梆子声：“时辰到！
祭山鬼——”数十道火把光芒将雨夜照得通红，村民们举着农具拥上山坡，看见庙内的白衣少女时先是一愣，随即有人高喊：“仙姑！
快帮我们除了这妖孽！”
少女转身时，苏寒注意到她腰间悬挂的玉佩——正面刻着凌仙宗的山纹，背面却是个残缺的星轨图案，与他碎片上的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我是凌仙宗弟子洛清雪。”
她朗声道，剑指苏寒，“此人命盘异常，需带回宗门查证，尔等不可轻举妄动。”
村长急得跺脚：“仙姑有所不知，他身上带着山鬼的诅咒！
不献祭的话，全村人都要遭难——”“天命不可违，亦不可诬。”
洛清雪打断他，衣袖翻卷间洒出数枚冰晶，“再敢靠近，别怪我不客气。”
村民们被剑气逼退半步，却仍不肯散去，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庙墙上，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
苏寒背靠神像，忽然听见碎片传来细微的嗡鸣，低头看去，竟发现自己手臂上的血色纹路正在吸收村民们眼中的恐惧——那些泛着青色的光雾，正顺着皮肤渗入他的血管。
“别动。”
洛清雪突然按住他肩膀，苏寒这才惊觉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胸腔里像是有团火在烧，饥饿感铺天盖地袭来，不是对食物，而是对某种更虚无的东西——比如，生命的力量。
“他们的命火……”洛清雪皱眉，“你在吸收他们的命火？”
苏寒想否认，却发现舌尖发苦，说不出话。
碎片的热度几乎要灼穿他的心脏，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村民们的面孔变得模糊，唯有他们心口处跳动的青色光点清晰可见，像一颗颗诱人的果实，等待采摘。
“闭眼！”
洛清雪厉喝，指尖点在他眉心，一股冰凉的星力顺着额头涌入，压下了那股躁动。
苏寒猛地清醒，看见洛清雪的命魂在她身后若隐若现，那是一颗冰蓝色的琉璃星，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与他体内的星核产生共鸣。
“跟我走。”
洛清雪拽住他手腕，“否则你会控制不住吸收他们的命火，首到变成一具干尸。”
庙外的村民们终于按捺不住，有人抛出绳索套住苏寒脚踝，大喊着“一起献祭仙姑！”
冲上来。
洛清雪剑眉一竖，挥剑斩断绳索，却见苏寒突然踉跄着跪倒在地，喉间涌出腥甜——他看见自己的命轮虚影正在疯狂转动，每转一圈，庙外的火把就熄灭一支。
“他们的命火在流失……”苏寒咬牙，“是我做的？”
洛清雪脸色凝重：“断命之体本应与天道无关，为何会……”她话音未落，苏寒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暴雨中的山神庙，持剑的巫族圣女，以及那枚狼首碎片从神像中坠落的瞬间。
剧痛从太阳穴炸开，他抱住头惨叫，碎片终于不堪负荷，从神像中脱落，悬浮在他掌心缓缓转动，狼首纹路中渗出的血珠，竟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古老的巫族咒文。
“贪狼噬命，逆轨而行……”洛清雪喃喃，突然握住苏寒的手，“不管你是谁，现在必须跟我回凌仙宗，否则——”“否则他会死，你们也会死。”
冰冷的声音从庙顶传来，苏寒抬头，看见一道黑衣身影逆光而立，指尖缠绕着血色雾气，正是三日前他在林中偶遇的神秘人。
那人抬手掷出一枚黑色令牌，落地时爆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村民们惨叫着西散奔逃，火把熄灭处，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
“夜无痕！”
洛清雪拔剑，“魔宗余孽竟敢——”“我来带他走。”
黑衣人跃下，月光照亮他苍白的脸，眼角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断命者不该属于任何一方，尤其是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苏寒想后退，却发现双腿发软，碎片的吸力越来越强，远处传来村民们的哭嚎，那些青色光点正在快速向他汇聚。
洛清雪的冰璃剑气与夜无痕的血雾在他身侧相撞，激起刺耳的尖啸，却无法阻止那些命火钻入他的身体。
“他在突破！”
洛清雪惊觉，苏寒的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从毫无修为的凡人，竟在短短几息间达到了引气境初期。
夜无痕冷笑：“断命者吸收命火，天生就是修炼邪功的奇才。
凌仙宗要是知道这一点，还会把他当宝贝吗？”
苏寒听着他们的对话，脑海中却响起另一个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刻在他骨髓里的记忆：“九黎血脉，当承天命。
贪狼现世，逆命可期。”
剧痛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
苏寒抬起头，看见自己的掌心托着那颗狼首碎片，碎片周围漂浮着数十颗青色光点——那是村民们的命火，此刻正温顺地绕着他旋转，如同众星捧月。
“够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属于少年的沙哑，“你们闹够了吗？”
洛清雪和夜无痕同时愣住，只见苏寒抬手一挥，那些命火便如流光般飞回村民体内，昏迷的孩童们相继发出啼哭，庙外的哭喊声变成了惊呼。
“你……”洛清雪难以置信，“你能控制命火的流向？”
苏寒没有回答，低头凝视着碎片，狼首纹路中渗出的血珠己经凝结成一行小字：“引气境一重，寿命折损十年。”
他忽然想起大夫的断言，想起村民们的恐惧，想起刚才吸收命火时那种近乎成瘾的快感。
原来所谓断命，不是没有命运，而是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一条沾满鲜血的路。
“我跟你走。”
他抬头看向洛清雪，又转向夜无痕，“但不是以你们的‘棋子’身份。”
夜无痕挑眉，洛清雪则沉默片刻，收剑入鞘：“凌仙宗有全天下最完整的命理学典籍，或许能找到你体质的真相。”
“真相？”
苏寒轻笑，碎片重新没入掌心，血色纹路渐渐隐去，“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的命，由我自己说了算。”
庙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第一颗星子爬上夜空。
苏寒走过洛清雪身边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路过夜无痕时，听见对方低声呢喃：“有趣，真是有趣……”山风掠过山神庙，吹落神像肩头的泥灰，露出底座上被岁月侵蚀的刻字——“贪狼主杀，逆命改运，然每改一命，必损己寿。”
苏寒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更何况，他早己没有回头的资格。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