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在明城大学音乐学院的白石台阶上。
林小满抱着一沓乐谱低头疾走,耳垂上挂着的樱桃耳坠晃出细碎的光。
她刚结束新生指导会,此刻正穿过爬满常春藤的回廊,去琴房管理处登记练习时间。
这座始建于民国时期的音乐殿堂处处透着时光的印记。
彩绘玻璃窗将阳光滤成音符形状的光斑,投在贴满往届音乐会海报的砖红色墙面上。
小满驻足在1957届毕业生合影前,指尖轻轻拂过玻璃框里泛黄的照片,那些穿着布拉吉连衣裙的女学生正对着黑白胶片永恒地微笑。
转过楼梯拐角时,零星的琴声突然渗进耳膜。
那旋律像是被揉碎的水晶,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折射出细小的光斑。
小满停住脚步,乐谱边缘被手指攥出褶皱——这不是任何教材上的曲目。
琴声来自顶楼。
她数着台阶往上走,凉鞋在铁质楼梯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天台门虚掩着,风掀起她的碎花裙摆。
推开门的瞬间,夏日最后的蝉鸣与琴键轰鸣同时撞进胸腔。
男孩背对阳光坐在三角钢琴前,白衬衫被风鼓起透明的弧度。
他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翻飞,弹的竟是德彪西《月光》的变奏。
但第三乐章本该柔和的琶音此刻却支离破碎,像被揉皱的银箔纸。
"这里不对。
"小满脱口而出。
琴声戛然而止。
男生转头时,额发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
小满突然想起昨天室友举着手机尖叫:"钢琴系那个陆星沉!
听说他从来不笑,就像...就像雪做的雕像!
"此刻雪雕活了。
陆星沉眯起眼睛,腕骨抵着琴盖:"偷听的人倒很懂行?
""是光明正大地听。
"小满走近钢琴,乐谱在琴盖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原曲这里应该是左手跨两个八度的分解和弦,你为什么要改成三连音?
"陆星沉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中央C键。
这个扎着草莓发带的女孩凑近时,他闻到淡淡的橙花香气。
练琴时从来没人敢打扰他,更别说对着他的改编指手画脚。
"你在模仿阿格里奇1974年的录音版本。
"小满的指尖悬空划过琴键,"但她的处理是建立在......""说够了?
"陆星沉突然合上琴盖。
金属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栏杆上的白鸽,小满看着那些扑棱棱的翅膀,突然发现他睫毛上沾着细小的光尘。
空气凝固了五秒钟。
"《月光》第三乐章第21小节。
"陆星沉突然开口,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黑键,"如果你真这么厉害,不如说说德彪西为什么在这里用全音阶?
"小满把乐谱放在琴凳上,深褐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因为他在描绘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就像..."她指了指陆星沉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你这里沾的钢琴漆。
"陆星沉低头时,一缕额发垂落下来。
纽扣上确实有块米粒大的黑漆,可能是刚才合琴盖太急蹭到的。
当他再抬头时,发现女孩己经蹲在钢琴右侧,正用湿巾小心擦拭踏板附近的灰尘。
"这是施坦威D-274?
"她的指尖抚过鎏金logo,"我爷爷的琴房也有台1947年的老施坦威,音板裂了道缝,但高音区依然像星星落在雪地上。
"陆星沉感觉胸口某处被轻轻扯动。
他记得七岁那年隔着橱窗见过的三角钢琴,母亲攥着他的手说"等星沉拿了肖邦奖,我们就把它带回家"。
现在那家琴行早己改成奶茶店,就像母亲永远停在了三十七岁的相框里。
"你刚才的改编,"小满突然站起来,发梢扫过琴谱架,"其实更适合拉威尔的风格。
"她说着在虚空中比划了个琶音手势,"如果是西度叠置和弦加上不规则重音......"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
陆星沉看着女孩被风扬起的裙角,突然注意到她帆布鞋上手工绘制的五线谱图案。
那些蝌蚪状的音符从鞋带孔一首蔓延到后跟,在某个休止符的位置,用金线绣着小小的"LinXM"。
"林小满。
"他念出琴房登记表最上方的新生名字,语气像在试弹陌生的和弦,"作曲系?
""钢琴辅修作曲。
"她掏出学生卡晃了晃,卡套上别着个迷你钢琴模型,"但我的梦想是修复古钢琴,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掀开了琴盖,泛黄的谱纸雪花般飞向天空。
两人同时伸手去抓空中飞舞的乐谱。
陆星沉的指尖擦过小满的手背,触感像触碰到了正在融化的雪。
当他的手掌压住最后一张谱纸时,发现那是自己改编到一半的《月光变奏曲》,在空白处用红笔画了个哭泣的小月亮。
"这个可以送我么?
"小满抽走他指间的乐谱,没等回答就塞进帆布包,"作为交换——"她变魔术似的摸出个锡盒,"我奶奶烤的玛德琳蛋糕,加了香蜂草和柠檬皮。
"陆星沉看着铁盒上褪色的芭蕾舞者贴纸,突然想起母亲梳妆台上那个装着珍珠耳环的首饰盒。
他还想说些什么,小满己经蹦跳着跑到天台边缘,对着正在积聚的乌云张开双臂。
"要下雨了!
"她回头喊道,樱桃耳坠在风中荡秋千,"你知道吗?
德彪西写《月光》的时候,其实在想魏尔伦的诗——""你的琴房登记要迟到了。
"陆星沉打断她,低头将防尘布仔细盖好钢琴。
当他再抬眼时,只看见消失在楼梯口的碎花裙摆,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橙花香。
雨滴砸在防尘布上的声音,和他昨夜未完成的变奏曲莫名重合。
陆星沉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发现那块钢琴漆不知何时被擦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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