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瑰景醒来时,仍觉得喉间残留着毒酒的灼烧感,她无神地盯着眼前的织花床幔,恍惚半晌,才惊觉自己并未死去。
最后一刻的记忆仍在她眼前,唐荣笙自刎时剑尖的鲜血、掉落的竹纹玉佩、端来毒酒的宦官袖口的刺绣、房间外侍女银扇的哭喊……她冷汗涔涔地坐起身来,中衣己被汗浸湿。
颤颤巍巍地掀开床幔,所见的一切都熟悉得刺痛她的心房。
明明己经死去,为何她又回到相府的莹心堂?
窗外传来铜盆碰撞的轻响,大丫鬟银扇隔着珠帘见她呆坐在床上:“小姐醒了?”
“小姐怎么浑身是汗?
可是做了噩梦?”
银扇行至床前,为谢瑰景扎好帘子,对着门外喊道:“传梳洗!”
谢瑰景的目光紧紧追着银扇的侧脸,十六岁的少女面庞还十分鲜活,她的目光转至银扇头顶的碧玉簪,那是她出嫁前一年上元节赏的。
在她最后的回忆里,这簪子己被抄家的官兵踩在尘土之中。
噩梦……就当她经历的皆是一场噩梦,一场再真实不过的噩梦。
六名梳洗侍女鱼贯而入,为谢瑰景净手、更衣,谢瑰景有些木然地任凭银扇领着她们忙来忙去,她尚未弄清当下状况,脑中仍是前世的种种。
当她坐至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有些发白的脸,眉间的惊惶之色还尚未消散。
谢瑰景怔怔地看着镜中人水润的杏眼与清秀的脸庞,还是待嫁闺中的相府长女的模样。
她握住正为她梳头的银扇的手腕,声音里还带着沙哑:“银扇,现在是何时?”
银扇愣了愣:“刚至辰时。”
“我是问……如今是哪一年?
哪一日?”
“小姐,你是睡糊涂了?”
银扇哑然一笑,“现在是宣明二十年,三月十日。”
宣明二十年!
谢瑰景心中划过一道惊雷。
是父亲刚拜宰相的那一年,也是她嫁与杞王唐荣笙的那一年。
她应下卢国公府嫡女的裙幄宴邀约,两日后赴宴时便在曲江的杏花林中初遇唐荣笙,那时的惊鸿一瞥,让她断然拒绝了父亲要她与新科进士成婚的提议。
几月后唐荣笙便求得圣上赐婚,成就了一段当时世人看来极为美满的姻缘,实则铸下大错。
她知他志存高远,做他的贤内助、为他出谋划策,劝说父亲也站到杞王一派,终于在宣明二十三年,杞王的阴谋被太子揭露,谢家满门均被牵连,男子流放、女子为婢,杞王与杞王妃也被下旨赐死。
她死前才知,深爱之人只是想把相府作为他夺嫡之路上的垫脚石。
喝下毒酒的那一刻,她只遗憾不能重新来过,为了一己私欲,竟将全家葬送。
未成想重活一世这等荒唐的愿望,竟真的能实现。
她的目光看向一旁挂着的粉色海棠纹襦裙上,前世唐荣笙最爱看她穿粉色。
“初遇阿景时杏林一点粉,荣笙永生难忘。”
她闭了闭眼:“银扇,我不想穿这件粉裙去赴宴了,你替我换件旁的来吧。”
“可是小姐,昨日你特意吩咐我要穿这件新做的……”银扇不解,小姐今早起床后怎么不太对劲?
“我忽然不想穿了,日后再穿也是一样的。”
谢瑰景道,“春日里穿绿色更好看,就穿那件豆青的吧。”
“是。”
“姐姐!
姐姐!”
莹心堂门外传来妹妹谢诗瑾轻快的呼唤声。
未及婢女上前开门,谢诗瑾便提着鹅黄色襦裙蹦进来,将粲然的日光带入屋中。
谢瑰景鼻尖忽地有些发酸,前世小妹本己议了一门好亲事,却逢谢府被抄。
女眷被发卖为奴的那一刻,不知小妹是否怪过她这个做姐姐的将他们一家带入深渊。
当时杞王府己被太子手下官兵控制,她甚至未能见亲人最后一面。
谢瑰景敛了敛面上的神色,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望向小妹:“何事让你一大早便来找我?”
谢诗瑾迈着小碎步与谢瑰景挤在同一张软凳上:“我方才路过正堂,听见父亲母亲在说……”她忽然捂住嘴,眼神在周围的侍女之间流转。
银扇低头轻笑,停下为谢瑰景盘发的活计,带着众人退至门外。
房间内才刚剩下姐妹二人,谢诗瑾便迫不及待地攀上姐姐的肩头:“父亲母亲在商量姐姐的婚事呢!
说是上巳节曲江宴己经看中了新科进士!”
谢瑰景眨了眨眼,她当然记得,父亲在上巳节的曲江宴上看中了新科进士杜挚,本要安排二人议亲,却被唐荣笙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姐姐,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谢诗瑾见她反应不大,便轻轻戳了戳她,“听说杜进士在殿试上颇受圣人赏识呢。”
“父亲看中的人自然是好的。”
谢瑰景轻笑。
前世她与杜挚尚无接触,只听闻此人是太子一派,还引得唐荣笙记恨不己。
这一世,她想要逃脱嫁给唐荣笙的命运。
虽说不知这杜挚到底如何,与唐荣笙相比,也许是个更加安全的归属。
谢诗瑾咯咯笑起来:“姐姐,你脸红了!”
见谢瑰景望向镜子愣怔的神情,谢诗瑾笑得更开心了:“我逗你的!
其实父亲只是说‘杜进士虽出身寒门,但举止言谈甚是不错’,母亲说‘怎么也得让瑰景见见’。”
谢瑰景望着妹妹满是笑意的面容,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谢诗瑾尚未察觉姐姐的异常,将目光移至银扇取出梳妆匣的发钗上。
她拾起一支青绿玛瑙发钗:“这支发钗正适合姐姐!”
她从谢瑰景的怀抱中起身,将它轻轻插入谢瑰景的发髻中:“姐姐,好不好看?”
谢瑰景望着镜中相似的俩姐妹,轻轻覆上妹妹搭在她肩头的手:“好看,小妹的眼光最好了。”
她不觉将谢诗瑾的手握紧,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小妹便会在她眼前消失。
谢诗瑾还在叽喳地说着昨夜所做的美梦,而谢瑰景的目光紧盯着铜镜边缘的莲花雕饰——这一世重新来过,她绝不会再让唐荣笙的双手触到谢家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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