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西城深秋,暮色来得又急又沉。
不过西五点的光景,问果街的青石板就己经浸在昏暗中。
姚亮又一次竖起风衣领子,后颈的刺痛感如影随形。
他掏出手机,导航卡在同一个界面:"目的地在御风琴行对面182号"。
机械女声的语调、停顿,甚至电流杂音都分毫不差——这是他第七次听到这句话。
街角那个拉二胡的老头,蓝布伞第三个破洞的位置,搪瓷碗里三枚长着铜绿的硬币,还有断断续续的调子,听着像《二泉映月》,又不太像。
所有细节都在重复,精确得令人窒息。
"怎么又是御风琴行?
"姚亮嘴唇微动,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循环。
屋檐下的灰鸽子突然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拍打的声音都那么熟悉。
“1——2——3”他数到第三下时,对面御风琴行的招牌准时开始变形。
"御"字的竖钩像化了的蜡烛一样耷拉下来,红色的光晕在眼前晃悠。
手机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砸在第三块青石板的苔藓上,屏幕裂了条斜纹。
弯腰去捡的时候,无名指根猛地一疼。
那圈淡青色的戒痕又出来了,比上次浮现得更快。
"这次是第七次。
"姚亮在心里默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搓揉刺青的动作也是循环的一部分——右手拇指总是先压住无名指第二关节,再顺时针转三圈。
刺青处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他感觉头痛欲裂。
破碎记忆像被撕碎的胶片:雪白锁骨上的荆棘纹身、扫过自己脸庞的马尾辫、紫藤缠绕的林荫小路——周遭突然暗了下来,姚亮感觉自己整个人坠入了一个黑洞。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还坐在车的主驾位上。
后视镜里,自己的瞳孔正不正常地收缩着,像猫科动物看见强光时的反应。
导航界面亮着刺眼的白光。
御风琴行的坐标点在地图上微微跳动,像颗将熄未熄的心脏。
车窗外,问果街的景色正在重置: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恢复鲜绿,拉二胡老头碗里的铜锈褪去,琴弦重新绷紧。
他用力推开车门,想要冲破这种周而复始的束缚。
踩着问果街的老青石板往前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耳边轻笑:"姚亮,你要学会面对了。
"声音带着潮湿的琴箱共鸣,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182号。
"他数着门牌在岔路口停住。
三层小楼外墙己经年久失修,爬满爬山虎枯死的藤蔓,墙皮咧着嘴,像皱皱巴巴老人的脸皮,轻轻一碰就落地成灰。
一块薄薄地标着“182”数字的天蓝色门牌艰难的用一角支撑着悬在外墙上,风吹过来,门牌扬起又落下,砸在墙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玻璃门自动开启的瞬间,腐烂植物的腥气扑面而来。
姚亮盯着前台那盆枯死的龟背竹,叶片蜷曲成干瘪的婴儿拳头,让他想起某个暴雨夜攥着自己衣角的苍白手指。
背景墙上的鎏金招牌渗出细密水珠,"苏玮心理咨询工作室"的"询"字缺了最后一点,变成个张着口的黑洞。
黑色沙漏立在茶几中央,流沙逆时针缓缓上升。
姚亮鬼使神差地俯身,脸几乎贴上了沙漏的玻璃。
沙漏里的那些砂砾在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像是无数细小的陨石碎片,黑的发亮。
当一粒沙卡在瓶颈处时,他听见极其细微的"咔哒"声,像是老式相机快门按动的动静。
"悠着点看,这沙漏会吃人。
"低沉的男声从旋转楼梯飘下,惊得姚亮踉跄后退。
苏玮端着骨瓷杯倚在二楼栏杆,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深邃如潭,此刻正闪烁着犀利的光芒。
黑西装领口别着枚银杏叶形状的胸针,叶脉在昏暗中泛着磷火般的幽绿。
"苏老师,您这里......"姚亮喉结滚动,袖口下的腕表秒针突然开始倒转,"车开不进来,导航也总是指错路。
"“欢迎回来!”
苏玮盯着姚亮涣散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
姚亮恍惚间又闻到那股香气,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无名指上的青色戒痕隐隐泛着潮气,像是刚被液体浸过。
纹路边缘微微发红,皮肤下还在隐隐发热。
"去二楼。
"苏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香气继续萦绕在姚亮周围,他像得到什么指引,配合的跟了过去。
"对了,"苏玮踏上第三级台阶时忽然驻足,骨瓷杯底与铁艺栏杆相碰,发出编钟般的余韵。
像是某种催眠的节拍。
"劳烦把茶几上的铜勺带上来。
"他的指节叩了叩杯壁,沾染咖啡渍的指甲在阴影中泛着蓝光,"二十分钟后这杯哥伦比亚咖啡会凉成镇魂汤。
"姚亮折返时,枯死的龟背竹叶片正簌簌震颤。
他抓起铜勺的瞬间,金属表面闪过模糊的画面:穿校服的少女在画架前转头,马尾扫过调色盘溅起靛蓝色星点。
再抬头时,楼梯拐角有裙摆一闪而过,浅灰格纹正是西城高中女生校服的样式。
二楼走廊比他记忆中医院的ICU病房还要压抑。
1号咨询室的百叶窗缝隙漏进血色的夕阳,苏玮的背影在窗纱上投出巨大的蝠翼阴影。
"还记得御风琴行里的鸢尾花吗?
你那时总爱去琴行看着鸢尾花创作,总说那些紫色像周雅兰静脉的颜色。
"他搅拌咖啡的银匙划过杯壁,刮擦声让姚亮想起解剖课上骨锯摩擦颅骨的声响。
“雅兰?”
姚亮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冲向窗户,额头重重撞在玻璃上。
对面琴行二楼的窗帘无风自动,露出半架蒙尘的钢琴。
黑白琴键间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像是......戒指?
他拼命瞪大眼睛,那个小圆点却消失在窗帘合拢的刹那。
"在心理学临床上,音乐疗法对各种心理问题也是颇有成效的,如果再结合催眠,就可以不知不觉中进入人的潜意识,重塑意识形态。
"苏玮的声音忽远忽近,咖啡杯不知何时又变成了沙漏。
当《致爱丽丝》的琴声突兀响起时,姚亮看见十七岁的自己骑着二八杠自行车冲过雨幕,后座少女的白色连衣裙被风鼓成船帆。
"铃——"刺耳的刹车声撕裂幻象。
姚亮跌坐在沙发上,无名指根的那圈刺青正在渗血。
苏玮站在逆光中轻笑,姚亮瞳孔里映出苏玮背后浮现的少女虚影——周雅兰穿着染着鲜血浅灰格纹的校服裙,正静静的躺在手术台上。
这是2002年西城总医院里的真实场景,但此刻她的同款金属戒指却在苏玮无名指间闪烁。
黑洞泛着一波波的光圈又在逼近,姚亮不禁抬起双臂挡在面前。
“坚持住,听我数到7——”苏玮的声音突然出现,黑洞消失,姚亮看见一道泛着白光的隧道慢慢出现。
"往前走,别回头——你己经回到2001年11月14日。
"苏玮手中的圆珠笔划过咨询记录本的刹那,姚亮闻到了鸢尾花的香气。
那是周雅兰最爱的洗发水味道,混着画室松节油的刺鼻气息,正在撕开记忆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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