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馆顶楼的玻璃穹顶滤过正午阳光,在木质地板上投下细碎光斑。
温愈久膝盖抵着毛毡垫,狼毫笔在掌心转了两圈,才蘸着金粉往泛黄的羊皮纸上描——北斗七星的斗柄末端,河伯的衣袂被潮气晕开的褶皱正一点点复原,水波纹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银粉,像极了爷爷当年在山顶画下的模样。
“温同学,新望远镜到货了,该做校准了。”
管理员老张的声音从楼梯口飘来,带着点不耐,“你爷爷的老星图都泛黄成那样了,总盯着旧物可不行。”
笔尖在“斗宿六星,状如酒斗”的小楷旁顿了顿,温愈久头也不抬:“河伯的衣带纹路上周被雨水洇开了,爷爷说摇光星划过的轨迹,就像河伯挥袖时带起的银浪。”
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手,虎口处磨出的老茧蹭得羊皮纸沙沙响,“这道浪纹他改了七次,说这样才对得住银河里的星星。”
金属支架碰撞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顾岸煜抱着台银色望远镜进门,镜片上的棱镜正巧把阳光切成七彩光斑,落在温愈久膝头的星图上——参星与商星被光斑笼住,像两盏隔河相望的灯。
他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眯起:“参宿西距商宿一88.6光年,一个在猎户座,一个在天蝎座,肉眼根本不可能同时看见。”
温愈久的笔尖在羊皮纸上划出一道金痕。
他抬头望向这个总把校徽别在第二颗纽扣的男生,左腕银色袖扣闪着光,凑近了才看清是洛伦兹变换公式的微雕——上个月物理竞赛的奖牌改的,全校都知道顾岸煜把荣誉戴在身上。
“这是《楚辞·大东》里写的,‘跂彼织女,终日七襄’,”他攥紧狼毫笔,笔杆上的包浆蹭得掌心发暖,“爷爷用三十年记下的,是星星在古人眼里的样子,每道线都是他趴在山顶,用冻红的手指比出来的。”
顾岸煜把望远镜架在三脚架上,镜头对准穹顶天窗:“浪漫不能当饭吃。”
平板电脑划拉两下,数据流在屏幕上跳成曲线,“去年巨蟹座流星雨,你爷爷记的峰值时间是21:17,但按地球公转速度和流星体密度算,正确时间该是21:34——误差17分钟。”
“他记的是‘看见最多流星的那一刻’!”
温愈久膝盖跪得发麻,索性坐在脚后跟上,“就像古人说‘星陨如雨’,不是算出来的数字,是所有人抬头时,觉得星星真的像雨一样落下来。”
“够了够了!”
楼梯口突然闯进个穿卫衣的男人,手里的报名表皱得像团废纸,“全馆就剩你俩没组队!
中学生天文创新赛规定必须文理科各一人,你们一个文科第一,一个理科状元,别浪费天分啊!”
他扫了眼地上的羊皮纸和望远镜,突然放软声音,“温爷爷当年用‘望天’望远镜记了上百颗流星,顾老师(顾父)更是参与过行星命名……你们组队,可是圆两代人的梦呢。”
温愈久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个金点。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木盒,里面除了羊皮纸,还有张泛黄的剪报——顾父当年在研讨会上批评民间星图是“浪漫谬误”,可爷爷用红笔在标题旁画了颗星星,说“能让普通人看懂的星星,才是好星星”。
“课题是《巨蟹座流星雨的文化观测与科学解析》。”
工作人员塞给他们一本蓝色工作簿,封面上印着扭曲的星轨,“每周三下午来同步数据,缺一次就退赛,听见没?”
脚步声消失后,穹顶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阳光擦过玻璃的声响。
顾岸煜忽然开口:“我爸那篇《天文观测误差分析》,其实第37页脚注写了——”“我知道。”
温愈久指尖抚过羊皮纸上的参星小人,它正朝着商星挥着手,袖口还画着半道桥,“他说民间观测的人文价值值得关注,可十年前在台上,他明明说这些都是不精确的臆想。”
顾岸煜的手指在望远镜支架上顿住。
昨晚在父亲书房,他看见电脑里存着张羊皮图扫描件,参星与商星之间架着座独木桥,桥边小楷写着“虽永不相见,却共饮银河水”,文件命名是“温先生星图修正建议_200308”,可创建时间却是2015年——那年他刚上初一,父亲总在深夜对着星空叹气。
“我会用他改良的光污染校正公式。”
顾岸煜转身时,镜片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周三下午两点,别迟到。”
他走路时右肩略低,是常年背三脚架留下的习惯,校服后摆被风掀起角,露出半截银色腰带扣,刻着极小的“π”。
温愈久看着他的背影,狼毫笔突然从指尖滑落,金粉在地板上洒成歪斜的星图,正巧盖住顾岸煜的鞋印。
玻璃穹顶外,云遮住太阳,星图上的金粉瞬间黯淡,像谁随手掐灭了盏灯。
他捡起笔,在工作簿第一页写下:“第一天,数据派与星语者的误差是17分钟。”
隔壁页传来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顾岸煜画的轨道模型旁,多了个极小的狼毫笔图案,笔尖朝上,像要刺破纸上的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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