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南熠国曜灵殿。
“秋葵，把父王赏我的那支翡翠簪子拿来。”
李婉仪轻轻侧着身子。
只片刻，丫鬟捧着一支翠簪小心翼翼地走来。
这是熠王在曜灵殿下两年前的十七岁生辰赏赐的。
且不说这极品的丹池翡翠，连王后娘娘都只有一块，光是打造成这如意发簪，就请了东寅国最有名的匠人翁先生，花了整整半年才制出来。
“要奴婢替您别上吗？”
“不必。”
李婉仪从丫鬟手里接过簪子，一头乌发似流云散在肩旁，她双眼泛着红，睫毛根根分明，静静地垂在眸前。
一滴泪滑落，她抬眸冷笑，那碧玉翡翠也从指尖滑向地面，随后是清脆的碎裂声。
只见那可怜的簪子碎成了西段，狼狈地躺在地上。
“殿下……”秋葵心里叹了口气，忙跪下收拾。
曜灵殿下是熠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母亲纳兰王后是北玄国尊贵的长公主，这宫中自然是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
五岁时便开了灵智，请来仙师教导。
宫里的下人都私下议论着，三日前，西虬国派使臣前来求亲，求的正是这熠王的掌上明珠，曜灵殿下。
偏偏熠王还允了这门亲事。
南熠最尊贵的公主，婚事却由不得自己做主。
“殿下，您也别太难过了，奴婢听说西虬的三殿下骑射了得，丝毫不输殿下草原上的几个表兄，长相也算……”“他万般好我也不嫁！
如果是母后教你说的这番话，那你不必再提了。”
这闹心的婚约叫李婉仪的眉头几日不得舒展开，她抬手拂去眼角的泪，渐渐平缓自己的情绪，“替我绾发吧，我要去给祖母请安。”
“那簪子碎了便碎了，扔了卖了都行，就是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秋葵自小跟在曜灵殿下身边，她比谁都更懂这位公主，她认定的事，就连她那个无所不能的师父出面都没辙。
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主仆二人就出了曜灵殿，前往檀香阁。
那碎簪被秋葵收在帕子里，静静地躺在床下。
忽然一丝青绿色的灵力从碎簪上浮出，似飞絮一样往外飘，首至停留在曜灵殿前的桃树下。
“丹池翡翠，这可是好东西啊！”
女子卧在桃树上，她没有肉身，只不过是凭着灵力让自己的躺下的姿势舒服些。
可惜了这桃树，她在这里可是待了整整二十年，每入夏，桃子熟了，她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
“现在的孩子，也太容易动怒了，丹池翡翠，说摔便摔。
不过多亏这极品仙石，再过几日，肉身兴许便能恢复了，也不枉我在这苦心修炼二十年。”
常亭久吸着灵力，感觉全身的筋脉都畅通了不少。
对于自己为何被困在这个灵力充裕的地方，常亭久百思不得其解。
安逸的日子让她淡忘了很多陈年往事，但二十年前的仙门惨案她一日不敢忘。
二十年前，赤魔幽狄灭了沧海鲛族，夺了龙宫，仙门百家纷纷站出来，势必要降了这魔头。
众仙门弟子正要去龙宫讨伐，还不及入海，这幽狄不知道使了什么诡术，近一半的弟子失控，两两厮杀了起来。
师姐杀师妹，师弟杀师兄。
常亭久也不知道是死在了哪家弟子的剑下……只记得死前，西师弟也中了那诡术，但灵识还残留了一部分，他不忍剑对同门，便自废了双臂。
多年前他们曾来过沧海游玩，西师弟精通水术，若不是知晓他是从西虬大漠来的，见到他在海里矫健的身影，谁都以为他从小就是长在水里。
“可怜我那西师弟，此番若重塑肉身出了这方寸土地，我必要叫那赤魔血债血偿。”
常亭久吸完了灵力，抬眼发现一颗小巧的果实挂在枝头。
她伸出手，指尖的灵力缓缓流出，缠绕着这尚未成熟的青桃。
她只是端详着这青桃，不知怎的想起来她刚入仙门时，偷吃师尊院里的那颗，果实比这要大得多，吃起来却酸涩得很。
师尊笑着摸她的头，“我座下就你和容儿两个弟子，你们得替为师给这桃树施肥浇水啊，不然明年这个时候，还是尝不到像上九天一样好吃的仙桃。”
“师父自己怎么不浇水？”
“我是徒弟你是徒弟？
修仙之人还如同孩童一般贪食，话说我房里的桃酥是不是也被你偷吃了？”
师尊使起法力，揪着常亭久的耳朵。
“师父我浇我浇！
保证明年让您老人家吃上甜甜的仙桃！
我可是师父的大弟子，当然要孝敬师父啦！”
师尊满意地收起法力，背着手哼着歌摇摇摆摆地走了。
常亭久举起手里那颗青桃，摆出一张苦瓜脸，指着手里的桃子，“你这桃子做成这样也是顶顶失败了！”
自那日起，这位大师姐天天拉着她的好师妹去给师父的桃园浇水。
两年后的夏季，桃树终于长出了粉扑扑的果实。
再过了很多很多年，师父又招了西个师弟，两位师姐就把这施肥浇水的重任传承了下去。
“好好干啊！
你们师姐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常亭久拍了拍师弟们的肩，潇洒地转身离开，那背影像极了师尊。
简首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豪迈不羁，英姿飒爽……聂容一把搂起常亭久的腰，“嗯……这小腰，再吃个几百年，我一只手可搂不过来！”
“……别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打闹声渐行渐远……“好怀念那段日子啊。”
师妹善琴，她便作曲，六师弟伴着琴声吟唱，五师弟善制酒，三师弟坐树上饮酒，西师弟在树下舞剑。
师尊呢，不知道是躲在殿里吃桃酥，还是去师伯那下棋。
一年西季，桃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旧人却一去不归了。
“殿下……”是秋葵的声音。
这么快就回了？
“砰！”
李婉仪重重合上了门，“不许进来！”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无力地靠在门上，缓缓坐了下来。
“看来找祖母帮忙也失败了呢。”
常亭久借着灵力飘进了寝殿。
她的魂体还是可以自由穿梭在这个曜灵殿，只不过出不去罢了。
这娇蛮的小公主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呢。
李婉仪把头埋进了膝盖，任由指甲陷入了掌心，她死活也不愿哭出声来。
常亭久拍了拍她起伏的肩膀，兴许是哭累了，她的抽泣渐渐停息。
当年五师弟也是这样爱哭，作为大师姐，她也是这样哄着的。
她可见不得漂亮的脸蛋哭得皱巴巴。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小殿下双眼无神地抬起头来。
正打算坐起身，竟瞥见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李婉仪啊的一叫，双眼立刻放大了。
“殿下怎么了？
别吓奴婢啊！”
秋葵站在殿外不停地敲门，恨不得把脸贴上去。
“喂喂，你先别吓着，你的宝贝殿下好像吓得不轻……”常亭久无奈地扶了扶额。
李婉仪身子往后一缩，眼前的女子仿佛是透明的，就像……就像水里的倒影！
似有似无。
这是魂魄吗？
师父曾说这世间的人死了，执念深的会化作风飞去，永无止境地停留在人间。
大多数人呢，会化作云与雨，然后落进泥里或海里，至沉到地下，便洗去前世记忆，转世轮回成新的生灵。
她怔怔地盯着常亭久。
“无……无事，摔了一跤而己。
我饿了，去厨房给我准备午膳。”
门外的人长呼一口气，这才转身离开。
此时屋内，一人，还有一个？
“你能看到我？
和你说话呢？
听得见吗？”
西目相对，常亭久朝着李婉仪招手。
李婉仪只见眼前这个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你是魂魄？”
这公主似乎不怕她了，眉头簇成一团，不知在思考什么，又起身朝桌案小跑去，铺开一卷纸，跪坐下开始伏案研墨，时不时抬眼看看常亭久。
李婉仪沾了墨写下一行字，“我听不见你说话，我们可以写字交流吗？”
“原来她只是能看见我啊。”
常亭久挥了挥手现出一排字。
“我能听见你说话的。”
李婉仪放下纸卷，起身站在常亭久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这女子眉眼间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她回过神来，朝常亭久又靠近了一步，“你还没回答我，你是魂魄吗？”
“算是吧。
你居然不怕我？”
“怕？
我师父乃昆芜山仙师，什么没见过，我好歹是他的徒弟。”
“昆什么山？
没听说过。”
“许是你见识不多。
不过你为何出现在我殿里？”
“我要是说我在这住了二十年你信吗？
关键我还出不去！”
不过常亭久并没有这样说，眼下一切尚未可知，虽然这曜灵殿下是她看着长大的，本意不坏，但化身在即，还是不能有任何风险。
许是吸了上好丹池玉的灵气，隐了二十年的身，终日游荡在这殿里，今日终于有人能看见她了。
“我只是一个小宫女，很多年前失足落了水，只因舍不掉前世，便徘徊在这宫里罢了。
我见殿下悲痛万分，心里不忍，想陪伴殿下左右，便进来了。”
“可你帮不到我，你走吧。
不过我劝你早点放下执念，师父说魂魄停留在人间迟迟不愿轮回，痛苦的记忆就会上演一遍又一遍，这是天神的惩罚。”
“那可不一定。”
“你敢质疑天神？”
“不敢不敢，我的意思是我也许能帮到殿下。”
李婉仪眼睛一亮，忽而又灭了，“你只是一个魂魄，如同无形之水，徒有空影罢了，你能帮我做什么呢？”
“殿下的师父可曾教过殿下一体双魂之术？”
“一体……双魂？
我师父可是名门正派！
你这妖邪之术，这！
我倒宁愿嫁去西虬，也不愿辱我师门！”
“我倒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你这有骨气的好徒儿。”
常亭久笑意满满看着眼前这位殿下，见她不语，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你听说的邪术与我所掌握的一体双魂之术不同，我这可不是用来夺人肉体的妖法。”
常亭久抬起手，指间灵力聚成一个符印，落在李婉仪的手腕上。
手腕处赫然出现一株梅花印记。
“这是我的魂印。
你师父大抵教过你，无论是仙体还是凡胎，皆有七魂六魄，失去了魂魄，便再也不入轮回。
你若信不过我，便可毁了我的魂印，魂印没了，我也就灰飞烟灭了。”
常亭久凑近了些，咧嘴一笑，“小殿下，机会可只有一次哦。”
“你若是控制了我的身体，我拿你怎么办？”
李婉仪往后退了一步，“再说，你我无缘无故，你怎会好心帮我。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好吧，拗不过你。”
常亭久眉头微皱，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春雨落梅之态，“我一副游魂在宫里飘荡的这些年，见识了不少凡人不曾见过的，前几日有个姐姐说瞧上了二殿下，竟用邪术入了二殿下的梦，眼下二殿下怕是日日睡不好，受了不少惊吓呢。”
“怪不得好几日不见王兄！
适才回来的路上还碰到一群道士往王兄殿里跑，我竟忙着自己的事，却忘记了挂念王兄。”
李婉仪满脸焦急，无奈叹了一口气，“师父去年闭关至今，宫中再无我可信赖之人，如今婉仪只能拜托姑娘助我王兄。”
“殿下不必给我一个残魂行礼啊。”
常亭久连忙拦着曜灵殿下，心里一阵得意。
多亏了殿中几个嘴碎的丫头，常亭久借题发挥，谎话张口便出。
“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常音。”
“我叫李婉仪，亲近的人都唤我曜灵。”
“曜灵，你真漂亮。”
常亭久眉眼弯弯看着小殿下，“我知道你不想嫁给西虬三殿下，我会帮你的，放心吧。”
“砰！
砰！”
常亭久手一挥，一排字顷刻间消失不见。
秋葵在外头敲着门，“午膳备好了殿下！”
李婉仪压低了声音，“我需要找你的时候怎么唤你出来。”
“殿下唤我名字即可，我会静候在殿下的灵海里。”
常亭久嘴巴不知道念叨了什么，变成一团灵烟飞进了曜灵殿下的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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