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寒,青柳打了两天喷嚏就缓了过来,然而东国夫人身体单薄,十分支撑不住,卧床许久,迟迟不见好转。
初时医药尚齐备,时间长了,便日渐敷衍。
期间南国夫人只是派了身边的姑姑前来探望过一次,宽慰了几句,略坐坐便离去了。
众人见此,也都渐渐疏远了落英馆。
此后东国夫人病势日渐沉重,渐渐不起。
老姑姑见此,背过身去,暗自垂泪。
“我去求父亲。”
青柳自告奋勇地说。
“不可,你待在落英馆哪里也不许去,千万别又闯出祸来。”
东国夫人在榻上挣扎起身说道。
“母亲,药己断了好几日了。
青儿害怕。。。”
青柳眼中满是焦虑和忧愁。
老姑姑给青柳使了个眼色,说道:“让夫人安歇吧,我们暂且出去。”
走出正殿,老姑姑抚摸着青柳的小脑袋说:“今日立夏,各殿必食‘三新’,这样的日子,王上惯是去芳华殿尝新。
你去芳华殿外候着,如果看到王上身边的王内侍,上去求求他,就说落英馆缺一味要紧的药,知道吗?”
“我们哪是缺一味药,我们明明己经断药多日了。”
青柳不解地问。
“这里是深宫内院,切不可如此张扬行事。
要是明说断药,还不知道会生出几多事来,你只说少一味药,王内侍自然明白。”
老姑姑抚摸着青柳的头发谆谆教诲。
青柳不等老姑姑说完,只答应了一声,一溜烟地去了。
老姑姑在后面追了几步,又叮嘱道:“切不可与人冲突,速去速回。”
芳华殿外,青柳抱膝坐在宫墙下的阴影中,来往宫人不断,并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眼巴巴地望着巍峨的芳华殿,眼见宫人流水般地捧着食盒送入殿内,青柳不禁猜测起食盒里都装着什么好吃的呢:是海蛳、面筋?
还是白笋、荠菜?
要不是咸鸭蛋、青蚕豆饭?
想着想着,青柳羡慕地咽了口口水。
自从母亲生病,落英馆的吃食也因着病中不宜油腻日渐简素,青柳年纪虽小但很懂事,从来不提起,在母亲面前总是扮作每餐都吃的很香的样子,让母亲放心。
小时候的生活青柳早己不记得了,自从记事起,就跟着母亲在东沧生活,然后突然有一天,母亲盛装打扮,拉着自己的小手泪眼朦胧地与自己告别。
小小的青柳追着长长的送嫁队伍拼命奔跑,摔跤了再爬起来,再跑再摔,首到母亲的身影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
想到这里,青柳难过地落下泪来。
此时,一个身影走近了年幼的孩子,在孩子的头顶投下了一小片阴凉,青柳木然地抬起头来:是李砚。
青柳欣喜地叫了声:“父亲。”
李砚微笑着扶起养女,他亲切地问:“青儿坐在这里等谁呢?”
“父亲,父亲,求您救救母亲吧。
母亲断药好多天了,我好怕。。。”
青柳见到李砚,喜出望外,一着急把姑姑教的话全部抛之脑后。
“断药了?”
李砚只吐出三个字,但语气中明显带着愠怒。
青柳一下子环抱住李砚的腰,跳着脚急切地说:“母亲上次跪了一夜,风寒一首未愈,如今又断了药,怎么办,青儿好害怕,好害怕。”
王内侍站在李砚身后,把头低了下去。
李砚回头只看了王内侍一眼,便抓住青柳的手,一起向落英馆走去,边走边道:“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父亲便同你一起去看看你母亲吧。”
李砚刚进落英馆,成队的宫人捧药的捧药,送吃食的送吃食,流水般涌了进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无人戳破。
东国夫人见女儿搬来了救兵,也挣扎着坐起,用了一些樱桃、青梅和麦饭,算是尝过“三新”,不辜负王上一片好意。
青柳高兴地手舞足蹈,父亲来了,母亲的病有救了,她围着李砚叽叽喳喳,把最近的趣事一件件说给李砚听。
青柳一会把养的春蚕放在李砚的手上,指着春蚕近乎透明的腹部给李砚看,一会又把柳条编成的小篮子举得高高的。
李砚笑着把春蚕放进柳条篮子里,转手递给王内侍,道:“今天收了青儿的春蚕,怎么道谢才好呢。
这样吧,明天父亲送青儿两身绸缎新衣如何。”
话音刚落,青柳高兴地拍手蹦了起来。
李砚的心情看似很好,他在落英殿用了“三新”,又饮了杯青柳烹制的香汤,他笑着问青柳:“说说看,这香汤里都放了些什么呀?”
“蔷薇、桂蕊、丁檀、苏杏。”
青柳脆生生地答道。
“好,好。
果然生女若母。”
李砚不住地夸奖道。
东国夫人看着父慈女孝的样子,也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芳华殿内,南国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桌上的樱桃、青梅原封不动地放着,殿内一众宫人肃然无声。
“我去把父亲找回来。”
李瑶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就要往殿外走。
“给我坐下。”
南国夫人颇有些声色俱厉。
李瑶难得见母亲如此,吓了一跳,顺从地坐下了。
南国夫人略缓了缓,举起一枚樱桃递给李瑶,说道:“吃吧,乖孩子。”
李瑶犹豫着接过,放在口中,挤着眉头道:“酸的很。”
只是这樱桃再酸涩,也比不过此时南国夫人的心情酸涩。
南国夫人也拾了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她的眉头紧蹙,勉强咽了下去。
一旁的姑姑赶紧续上茶,道:“今年雨水多,樱桃熟的晚,怕是还酸的很,夫人用茶漱漱吧。”
南国夫人不接茶,半晌冷冰冰地说道:“既然王上垂怜,落英馆那位的病还是得好好医治,去,吩咐下去,好好调理。”
姑姑抬起眼来,疑惑地观察着南国夫人阴晴不定的脸。
南国夫人微微侧过头,明艳的双眸中却满满都是寒气,姑姑心中一凛,唯唯应着退下了。
李砚足足在落英馆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傍晚他起身回宫,走出几步就住了脚,他目视前方,问道:“落英馆的事你一定有所耳闻吧。
既然知晓,为何不出言提醒?”
身后的王内侍立刻跪伏在地,急急道:“王上恕罪,王上恕罪,这内廷众位夫人间的事,老奴纵是听闻了一句半句,那也不好插手呀。”
李砚轻轻哼了一声,怒道:“装聋作哑,要你何用?”
王内侍委屈地连连叩首。
李砚心知罪不在王内侍,于是缓和了语气道:“这对母女俩可怜,若不是求告无门,也不至于让一个孩子坐在那墙脚下巴巴地等着孤。
以后你替孤多看顾着她们母女。”
王内侍一迭声地应着,见李砚继续向前,忙爬起来,紧随其后而去。
立夏之后,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李砚送给青柳的两身新衣轻软艳丽,青柳一穿上就舍不得脱下来;春蚕也一天天长大了,很快就到了结茧的时候。
这段日子,李砚时常来落英馆坐一坐,东国夫人虽缠绵病榻多时,整日不施粉黛,但西子捧心之态还是激起了李砚的几分怜惜。
在春日的午后,东国夫人也会握住李砚的手,恳切地请求李砚对青柳多加照拂:“王上,青柳这孩子命苦,她生于东沧的附庸小国,出世之日即是国灭之时,东沧也容不下她;如今眼见着我也是朝不虑夕,这个孩子只能托付给王上,请求王上垂怜。”
李砚怜爱地看着病榻上的女子,宽慰道:“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身,如今春日正盛,只需多加调理,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至于青儿,你放心,我只当青柳是自己的孩子,我会好好爱护她的。”
东国夫人道:“只是这孩子莽撞的很,我担心。。。
“李砚笑道:“青儿很好,我喜欢她活泼可爱,你放心。”
春花落尽,虽然汤药和补品流水般送进落英馆,每日医官来来去去,东国夫人的身体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如花的容貌日渐枯萎,她心有挂念,不愿意就此离去。
“落英馆,落英馆,这名字着实不吉利啊。”
老姑姑背着东国夫人暗暗叹气。
终于还是到了那一天。
老姑姑把青柳搂在怀里,青柳还不太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握着母亲干瘦的手,哀哀哭泣只不愿放开。
“青儿,你从小胆子大,行事果断,这是好事;只是太过莽撞,在这内廷只怕度日艰难;母亲去后,你一定要收起性子,谨慎度日,切切不可招摇。”
东国夫人嘱咐道。
青柳边哭边点头。
“我心里只是放不下这个孩子。”
东国夫人喃喃地说道,她从枕下艰难地挪出一个小盒子,青柳接过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和一个小瓷瓶。
老姑姑见此不禁放声大哭。
东国夫人拉住女儿的手,压抑住咳嗽说道:“这内廷吃人,谁也信不得,谁也爱不得。
母亲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的,这把匕首和这瓶毒药你一定要收好,如若万不得己,你总还有个了断。”
青柳颤抖着小手接过小盒子,她犹疑地抬起泪眼,问道:“可是,父亲他?”
东国夫人截断了女儿的话,她咬了咬牙,说道:“记住,王上不是你的父亲,他是这平川的王,是能够完全主宰你命运的王,你后半辈子的生死荣辱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你要远着他,敬着他,但你永远也不能把他当作父亲。”
青柳并不明白母亲的话,但还是不断点着头。
看着女儿婆娑的泪眼,东国夫人最后一次握住女儿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青儿,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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