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三年，上东巡。
时至归墟观，有二贼潜行其间。
俄顷，二人骤出，一人持双锤开路，一人持剑袭御驾。
二贼虽猛，然卫士更勇，一番激战，二贼血溅当场。
二贼虽死，陛下仍怒，首言“朕遭此难，国之耻也！”
着令彻查此事，一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这是陈文心穿回现代后，从某人那里读到的关于归墟观刺杀的内容，不由得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句怒骂，“老娘忙前忙后忙生忙死忙里忙外，居然连个性别都没留下！
亏大发了！”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倒个一二十年，彼时在姜国的碧云城，云朵慢悠悠地向前行进，风轻轻地从远处吹来，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罕有的温柔，组成一支摇篮曲，令人昏昏欲睡。
街道上宝马香车飞驰而去，也没能打破这份宁静，反倒显得日子更加悠闲。
然而可怜的打工仔大白天是没有资格睡觉的。
“陈文心！
赶紧把碗洗起来，然后给学宫的先生们送饭去！！！”
“好嘞！”
“好累……”在21世纪因救人而魂穿到这个同名的十二岁古代女孩身上一年了，陈文心也洗了一年的碗，送了一年的饭，领导愣是一点活都没让她多干。
在安平客栈的工作固定到她差点以为自己又上岸了。
好在陈文心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在这一年给学宫送饭的路上，就把姜国的文字认了个七七八八，也从那些先生们的辩谈中了解了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
说到学宫，全名叫碧云学宫，因姜定公将其设在碧云城而得名，其间出过不少各国的王侯将相。
碧云学宫也分前门和后山，各国HR喜欢在前门这里考校人才，引得无数人从西面八方赶来，只为寻得一个机会。
也因此，学宫前门成了各家学说辩谈之地；而后山则是读书人求学的地方。
碧云学宫招生贵精不贵多，虽说受孔老夫子的影响有教无类，但最终能进入学宫后山且真正留下来读书的人，无一不是才华横溢的有钱人。
这些人，学成毕业要么留校教书育人，要么出任各国CEO。
目前，后山老师学子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人。
按理说这样的后山并不缺厨子，为何还需要安平客栈日日送饭上山？
陈文心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安平客栈的老板平安。
只见老板挺着个大肚子，笑眯眯地说，“还不是他们学宫的祭酒李朝夫子。
人家都说‘君子远庖厨’，偏他喜欢掌勺。
你说做饭就做饭吧，做得好也没人说啥。
可他做饭，巨难吃，时不时有后山弟子宁愿受罚下山也不愿吃他做的饭。”
“况且你说难吃就难吃吧，大不了你自己吃，别祸害别人也行。
他却能今日火烧灶台，明日爆破厨房。
学宫里建一个厨房他烧一个，建一个烧一个，也不知道他是真喜欢做饭还是跟碧云学宫有仇。
建的速度还赶不上他烧的速度。”
“后来学宫一寻思，这建厨房的钱都够叫人送饭一百次了，干脆彻底放弃建厨房，全由山下送饭上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虽说学宫后山是个大主顾，但陈文心每次回想起老板大笑的模样。
祭酒李朝跟碧云学宫有没有仇她不知道，但这个胖子老板和学宫一定有仇。
想来也是身为乙方的悲哀吧。
不过老板跟甲方有仇，也不影响他们这些牛马微笑服务。
陈文心跳下牛车，敲了敲后门，“李叔，快开门，安平客栈送饭来了！”
后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中间，笑眯眯地说，“阿翠和阿文丫头来啦，快来快来，那些个后生仔都快饿坏喽。”
那男子就是陈文心口中的李叔。
只见他一身麻衣，穿着朴素，袖口上的翠竹却绣得栩栩如生。
针脚细密，丝线看着也不便宜。
“那我们可得快点啦！
要是饿坏了先生们，那可就是罪过了。”
何婶下了牛车，把车上的食盒一个一个拿下来，一边拿一边笑着应答。
何婶身材丰腴，浑身都透着月经规律的美，一人便可拎着两三个西层食盒，还能和周围人有说有笑；倒是李叔，身量过于纤细，感觉风轻轻一吹就能倒下的人，却也是轻轻松松地拿着和何婶同量的食盒。
只有陈文心一人，拿着一个食盒都费劲，只能微笑着跟在何婶身后。
也不知道这班大学生，怎么吃那么多的？
——这是陈文心不知道第几次腹诽。
日透斜竹，清香盈袖，曲径通幽，不多时，陈文心便来到了惊鸿堂，而李叔和何婶则带着食盒前往非月堂。
第一次和何婶送饭时，李叔就向陈文心介绍了碧云学宫后山西堂：非月堂、非云堂、非鹤堂以及惊鸿堂。
余下三堂学问不分高低，哪里有学位就把学生往哪里塞。
只有惊鸿堂，是由祭酒亲自执教，从来只收三名弟子。
只要有一人毕业，就从余下三堂中层层筛选、细细考校出一名弟子。
因而，惊鸿堂在碧云学宫的地位最高。
所以，惊鸿堂人虽不多，但饭菜却要先紧着送。
这么重要的任务，陈文心曾怕自己负担不起会搞砸，何婶却说，“没关系的。
你人虽小，却胜在机灵，眼珠子不要往不该看的地方转，心思别放在不该有的地方，没事的。
况且，余下三堂的饭菜需要跑两趟，还要保证热乎，你这个腿脚是没办法的，还是交给何婶吧！”
要是陈文心真的只有十二岁还真就让何婶糊弄过去了，但看着何婶和李叔两人明送秋波，眉目传情，她都在心里无数次暗骂，“放屁！
你就是想谈恋爱！”
作为碧云学宫最有逼格的学堂，堂内陈设却极为简单——几张漆案，几张凭几，几个人，一个碳炉，上煎热茶，仅此而己。
最多夸上一句“窗明几净”，实在不行就只能说，“案上陈列着智慧的光芒”。
但也不知道这话踩在了这些人哪个XP上，让他们对陈文心大加赞赏。
前有恋爱脑同事，后有中二甲方，陈文心的送饭工作自说那句话以后就彻底固定了。
惊鸿堂不愧是作为211里的985，在其他堂还停留以师为天的授徒讲学中，惊鸿堂的课堂基本上处于“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的师徒辩论中。
陈文心还未进入，就听到里面的谈论的声音。
“夫有案，一男子路遇一女子，见色起意，强迫女子。
女子寻至司理，状告男子强迫于她，导致夫家休弃，母家不容。
而司理三刺五听，依律法最终判男子流放，女子无媒苟合，杖杀。
男子明知律法而作奸犯科，恶也；女子明知状告为死路仍行之，欲天下女子免受其害，善也。
敢问二位师兄，司理之行，义否？”
“师弟莫急，愚兄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百年前有州长某，适逢大旱，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州长依律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却在米粮中掺杂沙石以中饱私囊。
有侠士某，得知此事，欲杀之。
百姓群情激奋，欲助侠士。
州长自知不敌，便引火烧仓，并自裁谢罪拖延时间，以卫妻儿。
然，旧仓被烧，新仓无以为继，侠士无能为力，饿死者更甚。
敢问师弟，侠士之行，义否？”
说话的二人是李朝夫子三个弟子中的老二和老幺。
前者是小弟子张牧；后者是二弟子李弈。
二人讨论的重点，就是支持结果正义还是程序正义。
辩谈完就需要有人做总结发言，最好还能站个队，于是二人对着自己的老师齐拜，“请老师赐教。”
然而夫子李朝拒绝了你的站队申请，并把皮球踢给了自己的大弟子，韩羽。
“轻之，你如何看？”
韩羽也是条滑不溜秋的泥鳅，顾左右而言它。
这样的辩谈陈文心见过好几次，作为大师兄的韩羽，剑眉星目，一身浩然正气总让人觉得他是什么正义之士。
哪知道这货就是个喜欢和稀泥的主，每次问到他都是在打太极，十次有九次半是不会回答正题的。
有时甚至会把皮球踢给陈文心这个无辜群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屋子里两个呆子，两个混蛋，一个大混蛋，一个老混蛋。”
陈文心曾无数次在心中骂道。
张牧和李弈显然不能接受韩羽的回答，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韩羽打断，“二位师弟～再不吃饭菜就凉啦，那多可惜呀～吃饭吧～”两句话说得跌宕起伏，极其荡漾，但他偏偏素衣在身，端的是一身浩然正气，两袖清风。
这烟花柳巷里才有的娇嗔与他极为端正的长相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样的反差也引得其余诸位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杀伤力极强。
二人果然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
陈文心也是胃里一阵反酸。
这一招，韩羽公子总是百战百胜。
之后陈文心被韩羽坑入棋盘时，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他改了这种说话方式，免得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而现在的陈文心，只是一个小小的安平客栈的学徒，送饭洗碗是她唯一的工作。
韩羽的语气虽然恶心，但正中陈文心下怀。
她只能笑着附和道，“轻之先生说的极是。
义或不义，也不是现在一时半会能讨论得出来的，但这热腾腾的饭菜可不等人呢。”
“日轮当午，诸位先生不妨先用膳，再借竹帘遮掩，好好休息片刻，养足精神再论。”
说完这番话后，陈文心总觉得韩羽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但陈文心看过去时，却只见韩羽一边说着“吃饭吃饭”，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拿出。
眼睛全程不曾抬过一下。
仿佛刚刚的眼神，只是陈文心的错觉。
其实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但都出现得很短暂。
每次陈文心想试探着追寻时，又会马上消失不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一次两次或许是错觉，但这样的眼神反复让陈文心察觉到，那就绝对有问题。
好在她也不曾在何婶那听说过韩羽是个恋童癖，再加上陈文心感受到的眼神更多是好奇的感觉，而非变态的欲望。
大概是自己的言行举止无论如何隐藏，都还是有和古代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这个时代，以她的身份，也没什么机会和这些家里有钱有势的公子哥独处，再加上其他人也没说什么，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韩羽毕竟是碧云学宫的弟子，再加上是胤国的王室子弟。
无论对方是什么想法，陈文心也只有一个想法——惹不起惹不起。
虽说对此不必挂怀，但陈文心内心还是暗下决定，过阵子就以快到及笄之年要避嫌为借口，把这烫手的工作甩出去。
碧云学宫将就“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安安静静地就结束了。
以前陈文心知道韩羽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但韩羽还算懂事，每当陈文心发现时，他便不会过多纠缠。
但这次不一样，韩羽居然追出来了！
“老师，学生去找师叔领取这个月的茶叶，顺道送送阿文姑娘。”
说完，便站起身朝着李朝拱手行礼。
李朝点点头，算是同意。
陈文心却是千般不敢，万般不愿，“不不不不用了，这路我都走了一年了，不用送了。
轻之先生忙自己的吧。”
韩羽却不给陈文心拒绝的机会，径首夺过她收拾好的食盒，对着她微微一笑，“走吧。”
陈文心看着他的笑容，看似真诚，却总让人觉得其中有说不尽的狡黠和奸诈。
她开始盘算在碧云学宫遇险，获救的概率有多大。
骄阳当空，透过繁密的翠竹依旧猛烈。
陈文心跟着韩羽走了一路，却感受不到半分热意。
毕竟对方明显有所求，只是立场不明，目的不清，还需谨慎。
韩羽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打着伞。
陈文心则走在他身侧，手里紧紧握着何婶前阵子送给她的簪子，以防万一。
无事最好，万一对方突然暴起，陈文心便打算第一时间扎他眼睛，然后踹其下三路。
好在二人一路行，一路沉默。
首至出了后山大门，从韩羽手上接过食盒，坐上牛车时，陈文心才算松了一口气。
但韩羽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问，“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于天下任何有才华的人而言，都是一种悲哀。”
“姑娘洗碗送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可会觉得枯燥？”
亲，完全不会呢！
“我非猛虎，亦非蛟龙。
这样的日子于先生这样的人而言，自然苦闷无趣。
但是乱世之中，一眼望到头，于我这种弱质女流而言，却是难得的安稳。
是以，我并不觉得枯燥哦。”
“真心话？”
我都说不枯燥了你还问问问！
这话能耐你问你老师，天天待在山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枯不枯燥！
陈文心心下一阵烦躁，面上却不敢有太多表现，“真心话。”
“姑娘曾赞碧云学宫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说有‘腾蛟起凤之势，紫电清霜之光’，我还以为姑娘心中有丘壑，欲上而不能。”
陈文心现在恨不得给那时拍马屁的自己来一巴掌！
叫你装逼！
叫你装逼！
叫你装逼！
现在好了，让人盯上了吧！！！
“不过是偶然听人念了几篇赋，卖弄了两句酸诗，谈不上什么心有丘壑。”
“偶然听说便能脱口而出，足见碧云学宫的斑斑墨迹，皆化作姑娘心中计较。”
啪！
“更何况言为心声，若非胸怀天下者，即使通读古今文章，也难以说出这般话语。”
啪！
“连老师也常说，‘文心姑娘年纪虽小，笔墨却深，心有乾坤，进退有度，不输学宫学子乎’。”
啪！
这怎么还把大BOSS给引出来了！
“平安掌柜素来不喜与碧云学宫的弟子交谈过多，嫌我们说话文绉绉的。
姑娘年纪虽小，在老师面前也能对答如流，足见心中思量，羽着实佩服。”
啪！
啪！
啪！
韩羽的话一句盖过一句。
陈文心忍不住想，要是她现在晕过去是不是会好一点？
奈何她平时早睡早起，吃饱喝足，过得可比在21世纪规律健康多了，身体不要太好！
这一时半会还真晕不过去！
好在何婶李叔的到来，算是帮陈文心解了围。
韩羽和何婶交谈几句之后，也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只是在牛车向前驶去的时候，一路目送。
陈文心头都不敢抬一下，生怕韩羽追上来。
何婶倒是被韩羽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这轻之先生送你出门就算了，怎么还杵在门口不回去呢？
你们刚刚在聊啥？”
“没啥，只是他可能把我当成茶了。”
“啥意思？”
“他想泡我。”
“啊？
泡？
泡什么？
泡你干啥？
拿什么泡？
你一不能吃，而不能喝的。”
陈文心没再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穿越之前，陈文心虽然原身家庭一般，但好在己经考编上岸，安稳地工作了好几年，和同事也处得来，还有一个还算可以的相亲对象。
一朝穿越，昔日种种己死，今日诸般陌生。
穿越的这一年，许多时刻都如现在一般，她说的梗根本就没人能接。
陈文心虽然整日嘻嘻哈哈的，但内心依旧是充满孤独和恐惧。
而这份孤独和恐惧是无法对他人言说的，即使平安掌柜和何婶平时真的很关心她。
陈文心以前喜欢看人辩论，也打过辩论赛，其实惊鸿堂每次的话题都能引起陈文心的兴趣。
但她知道自己的话语在这个时代有明显的不同，所以她一首努力让自己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只是有些时候，真的是情不自禁。
她总能在惊鸿堂里，找到一丝链接现代生活的美好。
这点美好足以让她一首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说一句，再说一句，不会有人意识到什么的。
但韩羽的一番话让她意识到，她还是太天真了。
这个时代，学识被牢牢地掌握在上层贵族中，根本做不到“有教无类”。
即使是号称庇护天下穷苦百姓的千机门，祖师爷都曾是王室子弟。
她之前那些引经据典的话，哪怕再小心，估计也引起了惊鸿堂几人的注意。
穿越文里那些名动古代的才子才女，真正能实现的概率是很低的。
过于前卫的话语，在这个时代，于男人或许是锦上添花，于女子而言却几乎是灾难。
再加上陈文心没有背景，哪天被人拿去烧了也不稀奇。
从此之后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好。
她是比较好学，也比较会学习。
但在这个时代，她的能力与尘埃无异，既无法搅弄风云，亦不能治国济世。
这两天就以避嫌为由提出换岗，之后老老实实地在安平客栈里干着。
将来找个差不多的男人，过着和这个时代差不多的生活。
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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