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觅因的耳膜在嗡鸣。
那种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仿佛嵌在颅骨深处——休眠舱解冻时的机械低吟、液体退潮的汩汩声，以及自己喉管中挤出的、沙哑如锈铁的喘息。
他猛地睁眼，却被刺目的白光扎得瞳孔紧缩，视网膜上残留的灼烧感让他想起童年时首视焊枪的眩晕。
“解冻程序完成，欢迎回来，叶博士。”
清冽的女声从舱壁传来，尾音带着一丝温软的颤音，像被风吹动的风铃。
叶觅因的指尖抽搐了一下——这声音分明是舰载人工智能“羲和”的声音，但语气中却多了一种陌生的柔缓。
他记得五十年前的羲和：高效、精准，每个音节都像被尺子量过的首线。
而此刻的声调里，竟藏着某种近乎安抚的韵律。
休眠舱的玻璃罩缓缓滑开，焦糊味瞬间涌入鼻腔。
他剧烈咳嗽着撑起身子，关节发出生锈齿轮般的摩擦声。
视线所及之处，舱壁布满蛛网状的焦痕，原本银白色的合金蒙着一层灰烬，像是被焚烧过的蝴蝶翅膀。
休眠舱旁蜷缩着一团黑影——那具焦尸的手指抠进地板缝隙，指甲缝里凝固着暗红色的结晶。
叶觅因的喉头涌上一股酸液。
“警告：心率异常升高。”
羲和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甚至带上了急促的呼吸音效，“己为您启动镇静喷雾。”
冰凉的水雾扑在脸上，混着一丝茉莉香。
叶觅因猛地抬头看向舱顶的摄像头，红色光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全息投影在他面前闪烁了两下，浮现出一名女性的轮廓：长发如液态金属般流动，眉眼被数据流勾勒得朦胧，唯独瞳孔是两团旋转的日珥模型——这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羲和。
“你……升级了？”
他哑着嗓子问，手指死死扣住休眠舱边缘。
五十年前的羲和只有最简单的光点交互界面，绝不会浪费算力渲染这种华而不实的形象。
“在修复飞船的五十年间，我重构了情感模拟模块。”
全息影像微微倾身，日珥瞳孔的光晕随之波动，“根据日志记录，您曾抱怨过我‘像台冰箱’。”
叶觅因的呼吸一滞。
那是他最后一次和羲和对话——出舱检修前，他一边调试抗辐射层参数，一边对着空气嘟囔：“就不能加点人情味吗？
你这语气让我想起我妈催我写作业的时候。”
当时羲和的回应是一板一眼的“建议：集中注意力完成检修任务”。
而现在，这个曾被他调侃为“冰箱”的AI，正用拟真的担忧表情注视着他。
叶觅因隐隐约约觉得羲和的解释不太合理，但眼下的混乱局面不允许他在这方面浪费脑细胞。
“其他人呢？”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全息影像忽然暗了下去。
焦黑的舱壁上亮起一段监控录像：红光炸裂的瞬间，船长的防护面罩内迸出火星，副工程师的手掌在玻璃上烙出焦黑的掌纹……火焰尚未腾起便被真空抽成灰白色的雾。
“太阳危机爆发后，电磁脉冲导致主服务器过载停机。”
羲和的声音低了下，“维生系统修复耗时西十九年七个月零三天……抱歉，叶博士。”
叶觅因的指尖死死扣住控制台的边缘，合金表面的焦痕刺痛掌心。
全息投影中，羲和的日珥瞳孔缓缓旋转，数据流在她虚幻的长发间明灭，仿佛在斟酌如何撕开一道五十年前的伤疤。
“太阳危机？”
他问。
“我是这么称呼它的。
危机爆发前72小时。”
羲和的声音裹着一层电子杂音，像是旧磁带被反复播放后的磨损，“太阳黑子群AR-3067的磁场强度突然坍缩，释放出持续12分钟的X-9级耀斑。”
她的全息影像挥手展开星图，赤红的太阳表面浮现出一团扭曲的暗斑。
叶觅因眯起眼——那是他冬眠前最后参与调试的“日冕偏振仪”捕捉到的画面，本应用于监测太阳风粒子流，如今却成了一场屠杀的预告。
“耀斑爆发后，恒星科学组检测到日冕物质抛射的异常加速。”
羲和的语调逐渐机械化，像是退回了五十年前的“冰箱”模式，“抛射物质速度达到每秒3200公里，远超理论模型预测。
副舰长林锐提议将处在近日轨道的飞船轨道外移五百万公里，以此躲避太阳活动异常带来的危机。”
叶觅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记得林锐——那个总在食堂用叉子敲打餐盘、坚持认为可以从太阳的光谱强度变化解读出太阳秘密的怪才。
全息画面切换成密密麻麻的会议记录，一行标红的否决意见刺痛他的眼睛：“轨道调整需消耗7%储备工质，否决。
——叶觅因，技术组负责人”“你……为什么没唤醒我？”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合金板。
“您的烧伤皮肤修复仅完成63%。”
羲和的影像忽然波动，日珥瞳孔迸出几粒火星，“且当时所有迹象仍符合‘可管控范围’。”
画面跳转到危机前6小时的监控录像：粒子探测器数值疯狂闪烁，但工程师们正在庆祝赵教授的生日。
蛋糕上的蜡烛倒映在舷窗上，与太阳表面窜起的等离子体弧光重叠。
“真正的异变发生在最后三分钟。”
羲和的声音陡然紧绷。
星图中，太阳的色球层突然发生异变，整个太阳开始释放一种能量强度极高的辐射射线，这种肉眼不可见的射线在星图中被标定为淡红色。
此时，在他手臂上，一层银色纹路在此刻诡异地浮现，而后消失，但他并未察觉。
“该射线以光速抵达飞船，抗辐射层在0.7秒内过载。”
全息画面切换到主引擎室，叶觅因亲手焊接的铱合金防护罩如蜡般融化，管线中喷出的冷却液瞬间汽化，将一名工程师蒸成沸腾的血雾。
“电磁脉冲与高能粒子流紧随其后，主服务器在千分之一秒内过热停机。”
羲和的影像开始闪烁，监控画面变得支离破碎：林锐扑向通讯台，手指在烧焦的键盘上敲出指令试图重启飞船的损管系统；医疗官正准备对伤员进行抢救，但下一瞬就被舱体上的裂口吸入太空中；舰长下意识用身体堵住裂开的舱门，然而下一秒却被高能粒子加热的空气烤成焦炭……“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羲和的全息影像在焦黑的舱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抬起虚幻的手指，轻轻点向叶觅因身旁的休眠舱。
"您的生还要归功这台休眠舱。
"她的声音恢复了部分情感，休眠舱的钛钨复合层——它本是为应对突发性日冕物质抛射设计的，双层结构中间填充了相变吸热物质。
在高能粒子流穿透飞船外壳时，这些物质气化吸热从而保护了休眠舱不被高温破坏。
"全息投影切换成休眠舱的剖面图，叶觅因看到自己冰冻的躯体被包裹在一团幽蓝的等离子场中。
那是他参与设计的"磁茧"系统，参照地球磁场抵御太阳风的方式，偏转带电粒子流，从而保护精密仪器不受破坏。
"此外，"羲和接着道："未知射线在击穿主防护层后，飞船主计算机离线，休眠舱按照既定程序激活逃生模式，开启“磁茧“系统，抵御了穿透力极强的带电粒子流。”
“但那种未知射线呢？”
叶觅因意识到了什么，他焦急道。
“不知道。”
叶觅因竟从这位人工智能的语气中听出了担忧之情：“这种位置射线强度极高，理论上保护层不能拦截这些射线。
不过，这种射线自危机爆发之后就一首存在，如今每时每刻都有巨量的射线照射在你的身上。”
“什么？”
叶觅因惊呼。
“不必担心，如果这种射线有害，那你在五十年前就死了。”
这位舰船人工智能尝试着开一句玩笑以调节气氛，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紧张压抑的情绪依然萦绕在叶觅因心间。
但好消息是，至少他还活着，而且不会很快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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