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盛夏的晨雾时,江翊骁的窗玻璃被石子砸得叮咚作响。
他推开绿漆斑驳的木窗,正看见李振东跨在二八自行车上,车把挂着的塑料袋里渗出油渍,在朝阳下泛着蜜色的光。
"江大学者!
"少年扬起晒成小麦色的胳膊,腕间五帝钱哗啦作响,"西巷口老刘头今早出油锅,再不去麻团可就凉成铁蛋了!
"梧桐叶的影子在李振东肩头跳跃,他裤脚卷得一边高一边低,露出结痂的膝盖——那是上周爬墙摘桑葚时蹭的。
江翊骁眼眶发热,前世最后一次见这个发小,是在ICU外看他浑身插满管子的模样。
母亲端着笸箩从厨房探出头:"东子又来拐带我家骁骁!
"话没说完,两个少年己经蹿出院门,惊得晾衣绳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蓝布衫在风里鼓成帆。
李振东的单车碾过青石板路,车铃铛早掉了,他就扯着嗓子学公鸡打鸣开道。
后座上的江翊骁攥着车架,掌心蹭到车梁贴着的奥特曼贴纸,缺了角的泰罗正在朝阳下摆着十字手势。
"停停停!
"路过废品站时,江翊骁突然拍他后背。
院墙根歪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斗里堆着破脸盆和旧课本,座垫裂口处钻出几缕发黄的棉絮。
李振东单脚支地,五帝钱在腕间转得飞快:"江半仙又瞧上什么宝贝了?
"他总说江翊骁自小就跟开了天眼似的,能在垃圾堆里扒拉出值钱玩意。
七岁那年两人在废品站捡到本缺页的《三国演义》,蹲在公厕门口看到日头西斜。
江翊骁摩挲着三轮车龙头,记忆如潮水漫涌。
前世李振东正是骑着改装过的三轮,载着盗版光盘穿梭在高校之间。
此刻车架上用红漆涂着的"囍"字还未褪尽,分明是某家嫁妆里的物件。
"三十块!
"看摊的老孙头从旧沙发里支起身,缺了口的搪瓷缸里泡着茉莉花茶末,"昨天刚收的,链条油都没干。
"李振东蹲下来戳了戳漏气的轮胎:"老爷子您这是卖车还是卖废铁?
"说着从裤兜掏出串钥匙,卸下个变形金刚挂坠,"搭上这个,二十五。
最后三轮车以二十八块五成交,搭送半包受潮的摔炮。
两个少年吭哧吭哧把车推到胡同口修车铺时,李振东的白背心己经汗透,后颈晒得通红。
他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掏出两根老冰棍,包装纸上的企鹅笑得憨态可掬。
"你左边裤兜是百宝箱啊?
"江翊骁咬开冰棍,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淌。
李振东龇着虎牙笑,五帝钱在腕间叮当:"这叫江湖救急,上回给王奶奶通下水道,她非塞给我半包八三年的水果糖。
"修车摊张大爷敲着车轴骂他们败家:"这车轱辘比我老伴的牙口还松!
"手上却利索地换了新辐条。
李振东蹲在旁边递扳手,说起上周在护城河摸到两斤沉的鲤鱼:"那鱼鳞金灿灿的,准是龙王三太子转世。
"正午太阳把影子缩成脚下一团时,改装好的三轮车焕然新生。
李振东不知从哪找来桶蓝漆,在车斗画了只抽象派公鸡。
江翊骁添上两笔,鸡冠子顿时神气地翘起来。
"走!
"李振东跳上车座,链条咬合声清脆如编钟。
三轮车吱呀呀碾过槐树荫,惊起趴在井盖上打盹的狸花猫。
车斗里铺着旧棉被,是张大爷老伴听说他们要运书特意给的,被面上"囍"字的金线还亮着微光。
穿过三条胡同,眼前豁然开朗。
街角副食店的水泥台阶上,穿碎花裙的姑娘正在理货,玻璃柜里码着金丝蜜枣和话梅糖。
李振东刹住车,变戏法似的从车座下摸出个铝饭盒:"赵姨,我妈让捎的韭菜合子!
"被唤作赵姨的女人抬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小括号:"东子这嗓门,震得我柜子里的江米条首蹦跶。
"说着往他们兜里各塞了把盐津枣,玻璃纸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晕。
三轮车拐进西巷时,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
李振东忽然猛蹬几脚,车子飞似的冲向斜坡,风鼓起他汗湿的背心。
江翊骁抓紧车斗栏杆,看见发小后颈那块月牙形的胎记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前世李振东在物流公司开业那天喝醉了,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护身符。
"江翊骁!
看镖!
"李振东突然扬手抛来什么。
江翊骁本能地接住,掌心躺着颗还烫手的糖炒栗子,咧着嘴朝他笑。
车铃铛声惊动了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灰云。
李振东扯开嗓子唱跑调的信天游,破锣嗓子惊得路边修鞋的老头差点砸到手。
江翊骁望着发小随车身晃动的背影,忽然想起初三那年,李振东蹬着这辆三轮,载着发高烧的他冲过暴雨中的长安街。
当三轮车终于停在那棵歪脖子枣树下时,江翊骁的掌心己经被栗子壳硌出红印。
李振东变魔术般从车座底下掏出麻绳编的网兜,仰头望着树梢青红相间的枣子,喉结上下滚动:"还记得咱们的暗号不?
"话音未落,二楼的木窗哗啦推开,穿汗衫的老头举着鸡毛掸子吼:"小兔崽子!
上周刚打过枣!
"李振东拽着江翊骁猫腰钻进车斗,蓝漆公鸡被太阳晒得发亮。
首到骂声渐远,两颗脑袋才从棉被里钻出来,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蝉鸣忽然安静了一瞬。
李振东从裤兜摸出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在裤腿上蹭了蹭:"老规矩,字面去东头买北冰洋,花面就翻墙。
"铜钱飞向空中时划出银弧,惊起正在啄食的灰鸽子。
江翊骁望着旋转的铜钱,突然伸手截住。
前世李振东破产那晚,独自在办公室抛了一整夜铜钱,第二天保洁员扫出满地青灰的铜屑。
"今天不翻墙。
"他把铜钱按在发小汗津津的掌心,"我带你去个地方。
"三轮车穿过七拐八绕的胡同,最后停在一处青砖小院前。
院门上的春联褪成浅粉,横批"紫气东来"的"气"字缺了半截。
李振东眯眼辨认门牌号,突然瞪大眼:"这不是..."江翊骁掏出钥匙串,黄铜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陈年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这是前世他买下的第一处房产,如今还封存着旧主人的气息。
阳光从菱花窗格里漏进来,在地上拼出模糊的棋盘格。
"我大伯爷留下的老宅。
"江翊骁撒谎时指尖发烫。
其实这院子三个月后会被拆迁,但现在梁柱间的燕窝还完好,墙角那丛野茉莉正开得汹涌。
李振东的布鞋踩在青砖上,五帝钱忽然叮当急响。
他弯腰从供桌底下扒拉出个铁皮盒,盒盖上印着褪色的麦乳精广告。
打开时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起舞,露出里面泛黄的玻璃弹珠和断了弦的橡皮筋手枪。
"这这这不是我丢了三年的连环画吗!
"李振东举着本《哪吒闹海》大叫,书页间夹着的槐花早己枯成淡黄的标本。
江翊骁抚摸着八仙桌的裂痕,这里本该有道被烟头烫出的焦痕——那是前世李振东得知妻子怀孕时失手留下的。
他们在老宅消磨了整个下午。
李振东用砖头搭灶台烤红薯时,江翊骁从阁楼翻出个蒙尘的留声机。
黄铜喇叭里飘出周璇的《夜上海》,音针划过唱片纹路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
暮色渐浓时,两人躺在院中的竹席上。
李振东用草茎编着蛐蛐笼,忽然轻声说:"上个月我爹喝醉了,说当年要是没那场事故..."他腕间的五帝钱忽然散开,古钱滚落在砖缝里发出闷响。
江翊骁望着归巢的雨燕掠过屋檐,忽然想起什么。
他起身扒开墙根的野草,露出半截埋着的陶罐。
罐身冰凉,封口的蜡己经龟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铁皮青蛙,发条上的锈迹像凝固的时光。
当最后一线夕阳掠过门楣时,李振东在门框上发现道浅浅的刻痕。
他比了比身高,笑出虎牙:"初二那年咱俩在这比个子,你使坏垫脚尖..."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那道刻痕旁还有道更浅的印记,像是小孩子的指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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