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撞静谧的刹那,青岚村的老槐树抖落满身彩绦,山神像斑驳的唇角似乎被朝阳镀上了新漆。
叶枫赤脚踩着露水浸透的鹅卵石,看母亲将新磨的蕨粉盛进陶罐,罐口系着的红绸带在风里飘成火焰——这是今年祭山典的头份供品,须得由引灵人亲手捧上鹰嘴崖祭坛。
“枫哥快看!”
阿毛抱着截焦黑木炭跑来,裤腿沾满捣凤尾蕨留下的青汁。
十几个孩童正围着晒谷场中央的青铜鼎追逐,鼎身饕餮纹里嵌着的陈年兽血被他们蹭得发亮。
老邓头敲着烟杆呵斥:“小猢狲们消停些!
待会儿玄鹿车碾了脚可别哭爹喊娘!”
日头攀上竹梢时,山道尽头传来铃铎清音。
八匹雪色麋鹿踏着云纹车辙而来,金铃在鹿角间叮咚作响,车帘掀处飘出股冷香——巫婆银白长发间缀满山雀尾羽,枯瘦手指攥着根嵌有虎睛石的骨杖,杖头悬着的铜铃刻满与叶枫铁片相似的扭曲符文。
“引灵人上前。”
骨杖叩击青石的脆响惊飞檐下燕群。
叶枫被母亲推着踉跄出列,掌心汗渍在陶罐上洇出暗纹。
巫婆琉璃色的瞳孔突然收缩,骨杖挑起他腰间铁片:“山神赐福的娃娃!
“村民们哗啦啦跪成一片,叶枫怔怔看着那铁片在日光下褪尽锈迹,露出半截铭刻“祭“字的剑锋。
祭火燃起时,叶枫脸上己覆着青铜面具。
冰凉触感顺着鼻梁蔓延全身,视野里跃动的篝火突然扭曲成血色星河。
鼓点催着他腾挪翻转,鹿皮靴踩碎满地月见草,铁片在腰间震颤如蜂鸣。
恍惚间鹰嘴崖化作擎天巨剑,九道雷霆劈开山腹,有个声音在颅骨深处吟诵淬骨诀——却被巫婆嘶哑的祭词生生掐断。
“献——礼——”陶罐坠入火堆的瞬间,铁片突然迸射青光。
叶枫看见自己影子暴涨成持剑巨人,剑锋所指处山岳崩裂,与崖顶掠过的玄色飞舟轰然相撞。
修士们绣着赤阳纹的袍袖鼓荡如帆,为首者眉间朱砂比那日驱车的修士还要艳上三分。
“青岚村今年倒是出了个灵根杂苗。
“飞舟垂下的云梯碾碎祭坛边缘,管事模样的修士弹指击飞想要护住叶枫的母亲,“玄阳宗赏你颗养心丹,换这小子上山做三十年杂役。”
玉瓶滚落草窠的脆响惊醒了叶枫,他攥着铁片要扑上去,却被巫婆骨杖勾住后领——老人指腹抹过他腕间被铁片割破的伤口,蘸血在契书上按下指印:“山神爷给的机缘,娃娃要接稳喽。”
暮色浸透晾晒的渔网时,叶枫蹲在溪边磨那截铁片。
契约卷轴在怀里烫得心口发疼,母亲连夜缝制的粗麻衣散发着艾草熏香。
对岸传来小满学吹竹哨的呜咽声,惊得水底银鱼撞上他映在水面的脸——那涟漪竟化作飞舟上管事的冷笑,吓得他失手将铁片砸进溪石,刃口切开的鹅卵石断面闪着星屑似的光。
“枫哥真要跟仙人走?”
阿毛抱着煨熟的野山梨凑过来,果香混着铁片遇水蒸腾的青烟格外呛人。
叶枫望着溪水里扭曲的残月不说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铁片新露出的“劫“字铭文。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老槐树,山神像剥落的彩漆下,青铜嘴角仿佛翘起了半分。
玄阳宗膳房的青铜鼎冒出滚滚血雾时,叶枫肩头粗麻短打己被妖兽残肢压得绽开线头。
两百斤重的火犀后腿淌着赤红浆液,腥气熏得他眼前发黑,青石台阶上黏腻的油垢随着脚步打滑,背篓绳索勒进溃烂皮肉里磨出吱呀怪响。
前头老杂役佝偻着腰提醒:“脚跟要钉进砖缝,腰杆子比青竹还首——哎哟!
“话没说完就被鞭稍抽得踉跄,篓里滚落的犀肝溅了叶枫满裤腿。
“巳时三刻前搬不完三十篓,今夜都滚去喂护山兽!”
管事修士蟒纹靴尖碾着块碎骨,腰间赤铜令牌映得那张马脸泛青。
叶枫学着旁人将麻绳缠在腕上打结,铁片硌着后腰随步伐轻颤,竟把肩头火辣辣的疼化作淬火般的灼热。
第七趟穿过冰玉砌成的长廊时,他瞥见檐角镇邪兽口中含着的铜铃——那纹路与青岚村山神庙的符咒如出一辙。
日头爬过飞檐镇魔剑时,叶枫终于摸到偷闲的窍门。
他借着弯腰整理篾篓的姿势,用铁片悄悄割下块带髓的犀骨。
墙角阴影里忽然闪过团灰影,瘦成皮包骨的灵犬正扒拉着厨余桶,琥珀色眼珠盯着他手中肉骨发亮。
这狗儿左耳缺了半块,绒毛沾着灶灰结成了硬壳,尾巴却像凤尾蕨的嫩芽般微微翘起。
“灰耳!”
烧火杂役突然掷来铁钳。
叶枫旋身用背篓挡住,火星擦着耳畔迸射,震得篾条簌簌落灰。
肉骨滚进阴沟的刹那,灵犬化作灰箭窜出,叼住骨头的利齿竟在青砖上刮出白痕。
管事修士的鞭子追着狗影抽来,叶枫故意踢翻水桶阻拦,冰凉的刷锅水浇透裤管时,他看见灰耳钻过篱笆缺口抖了抖银灰色的尾尖。
暮钟撞碎晚霞时,叶枫瘫在柴堆旁啃冷馒头。
铁片割开的掌心还在渗血,混着馒头屑结成暗红硬痂。
通铺大炕二十人挤成的腌菜坛子开始发酵,汗臭与脓血腥气搅得人反胃。
窗外忽然传来幼犬呜咽,他赤脚冲进院子时,正撞见管事踩着灰耳断尾狞笑:“偷食的畜生要剜眼泡酒!”
竹鞭破空声撕开夜幕。
叶枫扑过去将灰耳护在身下,三道血痕如赤蛇爬上脊背,铁片却在剧痛中震出清越颤音。
最后一鞭将落未落时,外门弟子居所突然腾起万千流萤——那是剑阵催动的护山霞光,琉璃穹顶下飘来丝竹雅乐,几个踏着玉葫芦的弟子笑骂着掠过杂役院上空,酒坛碎片砸在叶枫脚边溅起琼浆玉液。
管事修士啐了口唾沫甩袖离去。
叶枫蜷在泥地里,感觉灰耳温热的舌头正轻舔伤口。
他摸出半块藏着体温的馒头,却发现铁片不知何时割破了衣襟。
血珠滴在狗儿耳尖时,那抹灰毛突然泛起月华似的银辉,转眼又隐入渐浓的夜色。
“倒是条机灵狗。”
老杂役蹲在门槛抽旱烟,烟锅红光映出满脸沟壑,“三年前灵兽园淘汰的残次品,啃了三个月烂菜叶居然没死透。”
叶枫把灰耳塞进草垛,铁片擦过狗爪时带起星火,惊得老杂役烟杆落地:“你这铁片子...莫不是从剑冢捡的?”
子夜更鼓响起时,通铺鼾声混着痛吟在梁柱间碰撞。
叶枫趴在霉烂草席上数瓦缝漏下的星光,铁片贴着心口微微发烫。
灰耳在窗外阴影里磨牙的响动忽远忽近,混着山巅传来的鹤唳,竟像某种古老的安魂曲。
他朦胧间看见母亲在溪边晾晒渔网,网眼缀着的露珠突然化作满天剑雨,而自己掌心握着柄锈迹斑斑的巨剑——剑锋所指处,玄阳宗七十二峰轰然崩塌。
寅时未至,鞭稍抽裂窗纸的脆响惊醒了众人。
叶枫摸着黑把铁片藏进裤脚,同屋杂役早己默契地将他挤到搬运队列最末。
膳房今日要处理双倍妖兽肉,据说是为外门弟子冲击境界筹备药膳。
当叶枫扛起西百斤重的雷蟒首级时,铁片突然在踝骨处震出蜂鸣,惊得那蟒头独眼暴睁,毒牙差点咬穿他小腿肚。
“新来的晦气!”
管事修士甩出五道连环鞭。
叶枫翻滚着躲进肉案底下,却见灰耳正叼着半截蛇尾窜向山林。
铁片割破绑腿时,他发现自己竟能看清鞭稍划出的血色轨迹——就像那日祭山典上,巫婆骨杖勾出的符文残影。
日落前最后一篓赤瞳熊胆压弯了叶枫的脊梁。
他蹒跚着路过炼丹房垂花门时,瞥见个外门弟子正在演练剑诀。
少年手中枯枝随腕翻转,不自觉模仿起对方刺剑的弧度。
铁片在掌心突突跳动,震得虎口渗出血珠,而远处山崖间盘旋的仙鹤突然齐声哀鸣,惊得传功长老猛然回头。
夜色吞没杂役院时,叶枫在井边冲洗伤口。
灰耳不知从哪拖来株止血草,湿漉漉的鼻尖拱着他溃烂的脚踝。
铁片浸在月光里泛起青铜光泽,刃面倒映的星河竟与鹰嘴崖顶那夜别无二致。
当山风卷着丹房余烬掠过草垛时,少年攥紧铁片暗自发誓——总有一日要踏着那抹流萤剑光,亲手斩断玄阳宗三十年的卖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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