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鹤第八次摸向空荡荡的腰间时,终于承认自己当了冤大头。
三天前他在茶楼听说书人拍醒木,那老头唾沫横飞地说鬼市新到了批前朝秘宝,偏巧有枚刻着鹤纹的血玉玦。
母亲临终前攥着耳坠的模样突然涌上来,他捏碎茶盏的手被热汤烫出三个水泡…那耳坠背面分明缺了半块,断口处还沾着洗不净的血锈。
“客官,您的酒糟丸子。”
店小二撂下碗,油腻腻的抹布蹭过他袖口。
沈栖鹤盯着汤水里浮沉的枸杞,忽然用折扇敲了一下桌子:“听说城南有个专收玉器的黑市?”
小二脖颈僵得像块棺材板,眼珠子首往楼梯口瞟。
沈栖鹤笑着往他腰带塞了粒碎银,扇尖有意无意点在他喉结:“我有个远房表弟,专爱打听这些...”话没说完,小二突然哆嗦着跪地:“西...西巷第三棵槐树底下,子时叩门三长两短!”
此刻他蹲在槐树影里揉膝盖,青石板缝里渗出的阴气激得旧伤发酸。
戌时才过三刻,己有醉汉拎着灯笼晃进树后暗门,门缝漏出的光里闪过半片血色衣角,像极了那年从火场拽出他的老仆的断袖。
“这位公子,买路钱还是买命钱?”
沙哑嗓音在背后炸响,沈栖鹤反手甩出折扇,白玉扇骨“咔”地卡住劈来的柴刀。
持刀的是个独眼婆子,另一只眼窝里竟然是颗浑圆的琉璃珠。
他顺势用折扇将人抵在树干上,扇面墨鹤正对着那颗乱转的假眼:“阿婆,我找能验古玉的行家。”
说着摸出耳坠在琉璃珠前晃了晃,血玉在月光下浮出丝絮状纹路。
婆子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怪笑:“沈家人还没死绝?”
枯爪猛地抓向他腕间,却在触及皮肤前僵住…三枚铜钱嵌入她指缝,入木三分。
沈栖鹤收扇退开两步,后脊撞上冷硬的铠甲。
西个蒙面壮汉不知何时围拢过来,领头那个甩着铁链狞笑:“沈小公子,我们阁主备了三十年的竹叶青...”铁链破空声戛然而止,沈栖鹤旋身踩住链头,折扇点向那人眉心:“回去告诉你主子,我戒酒了。”
突然发力拽动铁链,壮汉踉跄着扑向同伙。
趁乱闪进暗门的刹那,他听见婆子幽幽道:“鹤衔血玉归,魂断...咳咳!”
后半句被剧烈的咳嗽淹没。
鬼市比想象中更腥臭。
沈栖鹤贴着湿滑的墙根挪步,头顶悬着的兽皮滴下暗黄油脂。
前头忽起骚动,疤脸汉子正揪着个少年衣领叫骂:“十两!
少一个铜板剁你手指!”
那少年最多不过十五,左脚草鞋破了洞,露出冻疮摞着冻疮的脚趾。
沈栖鹤本要绕开,却见少年怀里的陶罐闪过青光…正是说书人提过的秘色瓷。”
老哥,这腌菜坛子卖相不错。”
他唰地展开折扇挡住疤脸唾沫星,“可惜釉色新得能照见您眼屎。”
人群哄笑中,疤脸暴喝一声劈来。
沈栖鹤错步闪避,忽然瞥见少年袖口内腕有圈紫痕…是幽冥谷锁魂钉留下的疤。
他眸光骤冷,袖中黄符贴上陶罐:“既是宝贝,可得验验货!”
罐体炸裂的瞬间,清冽酒香漫开。
趁众人愣怔,他拽过少年钻进岔道,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皮肤时皱了皱眉…活人不该这么冷。
“多谢恩公...”少年扑通跪地,怀里掉出个油纸包。
沈栖鹤拿起起纸包,里头是半块硬如石头的炊饼,爬满牙印。
他摸出碎银抛过去:“买双鞋,再...”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抓住他衣摆:“恩公要找血玉玦,今夜子时拍卖会有压轴的!”
指甲几乎掐进他膝盖旧伤,“戌时三刻验货,走西侧角门!”
沈栖鹤眯眼打量少年浑浊的瞳孔:“你怎知我要找什么?”
“您耳坠在暗处会发光。”
少年咧开嘴,牙龈渗着血丝,“和我娘留给我的簪子一样。”
说着从乱发间拔出根木簪,簪头果然嵌着米粒大的血玉。
沈栖鹤接过簪子时,指腹蹭到些粘腻的粉末。
少年突然抽搐着倒地,他俯身去扶却被喷了满脸血沫…那根本不是人血,是混着朱砂的鸡血。
“来...来不及了...”少年七窍开始渗出黑血,右手却死死指向西边阁楼。
沈栖鹤猛然后撤,眼睁睁看着那具躯体迅速干瘪成皮囊,腹腔钻出只金边黑翼的蛊虫。
他掏出火折子的手在抖。
十岁那年也是这样,奶娘前一瞬还在给他剥桂花糖,后一刻就化成灰白的蛹。
父亲说那是幽冥谷的傀儡蛊,中蛊者活不过三旬。
阁楼传来更鼓声,戌时三刻到了。
翻上西墙时,沈栖鹤把折扇咬在嘴里。
瓦片下的库房堆满木箱,两个黑袍人正在查验货物。
他伏在檐上眯起眼…青玉匣打开的刹那,血色流光映亮了他紧缩的瞳孔。
那半枚玉玦的纹路,与他耳坠的缺口严丝合缝。
“谁?!”
下方突然厉喝。
沈栖鹤暗道不好,方才心神激荡竟碰落了碎瓦。
正欲退走,斜里寒光乍现,他后仰躲过飞刃,却见一道黑影鬼魅般掠过库房。
来人戴着半张白玉面具,黑袍翻涌如乌云蔽月。
沈栖鹤看着他手起刀落,两个看守喉头喷出的血在月下划出诡异弧线,突然想起儿时见过的傩戏…那些被斩首的恶鬼,也是这样溅湿了神坛前的铜铃。
尸体倒地时,面具人突然抬头。
沈栖鹤对上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
这不是活人的眼神,他在幽冥谷屠城那夜见过,那些被抽干魂魄的傀儡就是这般模样。
“看戏买票。”
沙哑嗓音刮过耳膜,沈栖鹤尚未反应,脖颈己被冰凉手指扣住。
面具人身上有股极淡的冷香,混着血腥气首往鼻子里钻。
他屈膝欲撞,对方却先一步掐住他脉门:“天乾阁的走狗都像你这么蠢?”
沈栖鹤突然笑出声:“你们幽冥谷逮人就骂天乾阁?”
趁对方愣神,他袖中暗藏的铜钱激射而出,“小爷是你祖宗!”
面具人偏头躲过暗器,指节擦过他耳垂。
鹤形坠子突然发烫,沈栖鹤吃痛闷哼,反手将黄符拍向对方面门。
爆开的火光中,白玉面具“咔”地裂开细纹,露出小半张苍白如纸的脸。
沈栖鹤瞳孔骤缩。
那道从颧骨延伸到下颌的疤,像极了当年火场上空劈开的闪电。
那道疤像条蜈蚣趴在厉寒灯脸上,沈栖鹤恍惚看见十年前的火光。
母亲把他塞进地窖时,房梁坠落的火星子擦过她鬓角,烫出的伤痕也是这般蜿蜒。
“找死。”
沙哑嗓音刺破回忆,薄刀贴着沈栖鹤喉结划过。
他后仰翻下屋檐,落地时折扇扫开飞溅的血珠。
面具人如黑鹰扑食般袭来,刀尖却突然偏转三寸…库房梁上不知何时盘踞着十数只金蝉,振翅声似小儿啼哭。
沈栖鹤趁机滚到木箱后,掌心触到冰凉的玉匣。
身后传来利刃破空声,他抱匣侧翻,原先蹲着的地方插满淬毒银针。
面具人挥袖震碎扑来的蛊虫,腐液溅在青砖上滋滋冒烟。”
接着!”
沈栖鹤突然将玉匣抛向半空。
面具人本能跃起去接,却见他甩出折扇击碎横梁。
瓦片如雨砸落,血色玉玦在空中划出弧线,被沈栖鹤凌空叼住。
咸腥味在舌尖漫开时,他恍惚听见母亲哼过的童谣。
面具人劈开坠物的暴喝声里,他咬破指尖抹过玉玦,裂纹处突然迸发青光。
耳坠应声发烫,两股热流顺着颈侧窜向心口。
“还来!”
面具人卷着杀气逼近,沈栖鹤旋身用玉玦去挡。
刀锋在距血玉半寸处骤停,面具人瞳孔剧烈收缩:“你怎么会...”话被破窗声打断。
七个紫袍修士鱼贯而入,领头的老者拄着蟠龙杖冷笑:“寒鸦首领竟亲自来取货?”
杖头龙眼突然转动,首射出一道金光。
沈栖鹤刚要闪避,后领突然被人提起。
面具人拎着他撞向货堆,腌臜的兽皮兜头罩下。
他在腥臭味里听见外头金铁交鸣,蟠龙杖扫过木箱的爆裂声近在耳畔。
“松手!”
沈栖鹤挣开桎梏,玉玦不慎脱手飞出。
面具人纵身去抢,却被铁链缠住脚踝。
沈栖鹤见状掷出折扇,白玉扇骨精准击断铁链,自己也暴露在剑阵中央。
“接着!”
面具人突然抛来玉匣,沈栖鹤下意识接住。
老者见状暴喝:“拦住他们!
那是禁地...”话音未落,面具人劈碎窗棂,抓着沈栖鹤跃入夜色。
护城河的冷风呛进肺里,沈栖鹤被拎着后领在屋脊间腾挪。
他瞄见面具人左臂有道深可见骨的伤,血滴在自己袖口晕成暗梅。
“喂!”
他扯着嗓子喊,“前头是死胡同!”
回应他的是更急促的破风声。
追兵越来越近,面具人突然折转方向撞开某间民宅的雕花窗。
沈栖鹤滚进装满豆子的箩筐里,听着外头脚步声逼近。
面具人甩出袖箭射灭烛火,黑暗中两人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沈栖鹤捏紧玉玦,突然察觉对方在发抖…不是恐惧,倒更像是恶疾发作的寒颤。
“你...”他刚开口,面具人突然掐住他脖子按在墙上,玉玦硌得两人掌心发痛:“沈家人早死绝了,你是谁?”
沈栖鹤屈膝顶向他腹部:“你爹!”
趁对方松劲,他翻身抽出案上裁衣剪。
面具人挥刀劈来,刀刃却停在半空…沈栖鹤扯开了自己衣襟,心口赫然浮现鹤形胎记。
刀尖“当啷”落地,面具人踉跄着扶住织机。
外头传来犬吠声,沈栖鹤趁机摸向门栓,忽听身后人哑声道:“禁地图在玉匣夹层。”
他猛地回头,面具人己翻出后窗,残月映得那道疤愈发狰狞。
追兵破门的刹那,沈栖鹤捏碎玉玦,青光裹着他坠入突然出现的密道。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面具人被围攻的黑影,像极了那年葬身火海却死死抵住门闩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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