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在沈逸风记忆里碎成薄绡,唯有双亲的剪影浸着檀香。
母亲是宣纸上晕开的水墨烟雨,步摇轻颤便漾起半阙《点绛唇》;父亲束着玄色剑袖立在廊下,眉宇间松烟入墨,分明是杀伐之人,偏将《广陵散》抚得云停风驻。
世人皆道沈氏夫妇是工笔描金的屏风画,却不知母亲总在寅时咳醒,枕边药香苦过三更寒露,素绢帕子上洇开的红梅,比妆奁里的珊瑚簪子还要艳烈。
沈逸风的童年是盏早熟的月光,未及总角之年便凝成霜雪。
当垂髫稚子还在廊下扑流萤时,他己如雪娃娃般守着药炉,连呼吸都敛着分寸。
待到青云山巅的雾凇压弯幼竹,少年单薄的肩头早成了弟弟们的渡船。
晨起梳发时总要多绾两圈青绳,方能让松垮的鹤氅不露出嶙峋的蝴蝶骨——毕竟他们那位素来随心所欲的师父是个不靠谱的,连道袍褶皱里都藏着醉意。
沈逸风把叹息碾碎在研磨草药的杵臼中,山风掠过十二重檐角时,总捎来他袖间未及弱冠的沉香。
沈母有孕第三个月,浸染药香的襦裙己难掩嶙峋身形。
檐下药炉昼夜蒸腾着热气,沈父碾过三十六坊青石板的声音惊起栖鸟,可那些金线封缄的药方坠入无底深渊,连回响都显得奢侈。
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时,她倚在湘妃榻上,肩胛骨凸起如折翼的蝶,却将绣着连理枝的襁褓贴在胸口轻轻摇晃;暮色染透西厢房梁时,她披着冷月织就的素纱,指尖在隆起的小腹上画着安睡的符咒;更深露重时,她枯瘦如兰草的手指抚过满室婴孩衣物,烛火在凹陷的眼窝里投下跃动的金斑。
那些从骨血里透出的、比烛芯更灼亮的光,终年不熄地灼烧着沈逸风的记忆——那是母亲用生命熬煮的灯油,在将尽的时刻迸发出最炽烈的温柔。
沈母瓷胎般透薄的体质本就不堪重负,第二道血脉的震颤更是在她的肌骨间撕开裂纹。
沈父翻烂的医书里,墨字凝成血色警示,药碗摔碎在青砖上的脆响惊破三更寒露——可沈母的掌心始终护着未成型的胎息,像拢住一盏将倾的琉璃灯。
三更梆子敲碎寒星那夜,她指尖勾住丈夫半褪的衣带。
褪色梅枝纹帐幔映着烛泪,将那句裹着蜜糖的誓言递进他耳蜗:“沈郎你看,这脉象里藏着梅梢雪水化春的声息。”
纤薄如笺的脊背抵着描金床栏,眼底却烧着燎原的火,“医经里说七载成珠最是难得,这孩儿踩着春信子来叩门,定是观音殿前求来的玉铃铛。”
她拾起丈夫颤抖的手引向温软的腹地,羊脂玉镯磕在沉香木床沿,泠泠如古刹梵钟:“你听,这心跳声多像檐角惊鸟铃?
那日送子娘娘托梦,说这是莲池畔的锦鲤衔着绣春袄游来呢。”
沈父望着妻子颈间随笑意起伏的淡青脉络,恍然见早春薄冰下涌动的暗流,终究任那簇火苗舔舐尽所有犹疑。
谁曾想,这抹初临人世的啼哭竟似掷入镜湖的陨石,在阖家欢欣的涟漪尚未漾开之际,己掀翻整片天地。
安庆五年立春,春寒料峭,沈母在产房内历经艰辛,终于顺利诞下一子。
但产后的她,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即便家人精心调养,各种珍贵的滋补品不断喂下,却依旧难以恢复到往昔的状态。
沈父与沈母满怀爱意地为次子取名为沈逸飞。
没错,是儿子,并非沈父心心念念的女儿。
而沈父最初为这个孩子取的名字,也并非“沈逸飞”,而是饱含着对女儿美好期许的“沈亦菲”。
犹记得那时,玄铁塔般魁伟的身影蜷在细瓷美人榻前,带茧的指节悬在初显弧度的腹线上方,仿佛松柏轻触云絮。
沈父战甲未卸的肩头落满烛花,喉间滚动的呢喃惊醒了沉睡的玉佩:“茹娘你看,这胎动似青鸾衔来的仙芷——若得明珠,唤她‘亦菲’可好?
‘亦’承天光云影,‘菲’取《离骚》香草,定是瑶池边梳妆的玉人儿。”
沈母指尖的绣绷落下半幅并蒂莲,银针在锦缎上洇开星子般的笑涡:“我们沈大将军几时也去偷学了那些酸儒的辞章?”
沉香帐里漫起三春柳絮般的嗔,却见那柄斩过无数妖兽的玄铁剑,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托着块云锦软垫,垫上摆着连夜赶制的茜色襁褓——绣着百子千孙图的边角,赫然躺着对歪歪扭扭的兔儿爷。
更漏声里,沈父对着《说文解字》推敲了整宿“菲”字该用玉簪花还是芙蓉纹,却不知命运早将签文倒置。
当婴啼划破黎明时,接生嬷嬷捧来的哪是什么冰肌玉骨,分明是个虎头虎脑的混世魔王,生生折断了那支精心准备的珊瑚蝴蝶簪。
青铜战戟般刚硬的指节,此刻正捻着绣春袄上的流苏耍赖。
沈父将下颌抵在沈母膝头,玄铁护腕与湘妃竹榻相碰,铮然惊醒了案头沉睡的玉麒麟:“茹娘你看,这孩儿眼尾生着桃花靥,合该配得‘亦菲’二字。”
他捧着《诗经》翻到“颜如舜华”处,朱砂批注犹带铁马冰河的气韵。
沈母怀中的婴孩嘬着锦鲤戏莲纹襁褓,羊脂玉般的脚踝缠着五毒银铃。
她指尖掠过丈夫眉间刀疤,恍若春风拂过雪岭:“不可以。”
沈母笑着伸出手,轻轻拎起沈父的耳朵,一旁年仅七岁的沈逸风十分机灵,立刻跑去搬来了搓衣板,乖巧地放在沈父面前。
沈父被沈母安置在了搓衣板上。
沈母依旧笑意盈盈,说道:“不可以哦。”
沈父抬起头,满脸委屈,可怜巴巴地唤道:“茹娘…”沈母一手抱着尚未满月、襁褓中的沈逸飞,一边温柔地说:“不行,跪好,不许乱动。”
这时,沈逸风高高举起小手,脆生生地说道:“阿爹,阿娘,孩儿昨夜观星象得解。”
沈逸风铺开澄心堂纸,翰林院特供的松烟墨洇出筋骨,“‘逸’字取鹤唳青云之势,‘飞’字含鲲鹏击水之姿。”
他腕间银镯与笔洗相撞,泠泠似玉磬清音,“这般既承‘亦’字余韵,又添男儿气魄,可好?”
沈母怀中的婴孩忽然攥住垂落的璎珞,琉璃珠映着朝阳流转虹彩。
她笑着将丈夫发间沾着的宣纸碎屑拈去,素手在《千字文》上圈出“逸”字朱批:“小风这手字,倒比杨太傅家的公子还俊三分。”
转头望向正襟危坐在搓衣板上的夫君,眼波潋滟如西湖初霁:“沈将军可还有高见?”
沈父望着妻子鬓边微颤的累丝金凤簪,喉结滚动间吞下万钧雷霆,唯余沙场秋点兵的气魄化作绕指柔:“末将谨遵夫人钧令。”
窗外忽起穿林清风,卷着命名笺飘向莲池,惊起一池锦鲤争衔墨香。
就这样,沈逸风有了一个名叫沈逸飞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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