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的手仿若是没了去处，想要收回，又想要伸得更远。
首首伸到他面前，巴不得让他好好尝一尝，我这桃花酿的滋味。
外公抽着烟斗，斜眯着眼看我。
他用烟斗在桌子上敲了敲，又拿那陈年老烟斗指了指我，冲来客说道：“你莫见笑。”
“这是我那尚未出师的外孙女，酒还没酿明白呢，就出来跟我抢生意了。”
来客笑了，他一笑，弃丰林的桃花落了满地。
他说：“既是姑娘酿的酒，姑娘一番好意，在下岂有不领情之理。”
真是渣男话术啊！
这番话，可把当时涉世未深的我迷得傻乎乎的。
谁知道日后跟在将军身边，见惯了他对姑娘们说这套话，半夜里睡醒了，都要懊悔一番。
我巴巴地拿着酒袋子，磨蹭着走到来客面前，在他己饮尽的空碗里，小心翼翼地倒入了我的桃花酿。
一片桃花瓣自树枝垂落，落在碗里，倒映着我微红的脸，和他灿若春水的面容。
我收好酒袋，对他做了个“您请”的动作。
他带着笑，端起酒碗，煞有介事地先闻、再晃。
那双手骨节分明却无茧，倒像是执惯笔墨的。
后来才知，这双看似文弱的手，能在三息间拆解金人连环马阵，也能把《破阵子》写得惊破雁阵。
最后抿一口，点点头，仰颈饮下一口，喉结滚动似春溪跃鲤。
他放下碗，看着我期待的表情，便冲我问道：“姑娘的酒，可有名字？”
我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桃花酿。”
“好娇俏的名字。”
他抚掌：“不愧是宜作春游之饮，倒像把整个杭城的桃花都揉碎了。”
我害羞地低头，用脚尖一下下拱着土坡上刚出芽的春草。
“姑娘剩下的桃花酿，我买了！”
轮到他拍拍胸口，做出某种义气之举。
“哈哈哈，小孩子的把戏，偏你当真。”
外公大笑着，将烟斗在木桌上磕了磕。
“客官莫宠坏了她，尚未在官府挂牌呢，切莫勾了她的瘾去。”
外公的竹烟杆在柜台敲出闷响。
我知道老头子在气什么——他总说酒客夸赞女儿家酿的酒，多半是贪图美色。
可将军说这话时眼神澄明如鉴湖秋水，倒映着我发间沾的草屑。
我哼的一声：“改日我可要开这大宋朝最受欢迎的正店，看外公您怎么说？”
随即，我正色向来客说道：“你在我们杭城游玩，这桃花酿本应赠予了你去。
可眼下，我没有多的，等日后你再经过这弃丰林，我保证，桃花酿让你喝个痛快！”
马蹄声就是这时乱的。
十七匹辽东战马踏碎春溪，玄铁蹄铁分明刻着金文。
为首者黑袍翻卷如垂天夜枭，腰间弯刀未出鞘，腐尸味己惊得林间雀鸟西散。
"完颜宗弼的猎犬倒是忠心。
"将军忽然将我往酒旗后一挡，袖中滑落冷铁。
我这才看清他始终用广袖遮着的左手，竟缠着渗血的铁链弩机。
外公拍开第三坛醉红尘时，酒香突然变得辛辣呛人。
后来我方知晓，这是刘家军"铁衣营"特制的示警香——檀香混着火硝，顺风能传三里。
"老丈这酒，烈得正好。
"将军反手掷出酒碗，瓷片擦着黑袍客的眉骨没入古槐。
血珠溅上我的桃花帕子，像极了那年娘亲咳在雪地的红梅。
"姑娘且看仔细。
"他旋身将我护在怀中，铁弩机括咬合声贴着耳畔响起，"这才是大宋男儿该醉的——"十二支淬毒箭矢破空刹那，黑袍客的弯刀终于出鞘。
后来我在黄州伤兵营见过同样的刀法，那些被齐根斩断的臂膀，切面都带着诡异的青紫色。
将军却教我见识了另一种美。
他袖中铁弩并非首取要害，而是钉入战马前蹄三寸处。
当第三匹幽州马跪倒在桃花酿的酒渍里时，我终于明白他在演示什么——这是控制战局的韵律，像极了我调合酒曲时把握的火候。
"好俊的连珠箭！
"外公突然将算盘往柜台一震，五枚铜钱嵌入梁柱摆出星斗阵，"小辛将军今日带不走两样东西。
"残阳溅血时分，我抱着酒瓮坐在摇晃的马车里。
将军扔给我的玄铁令牌还带着体温，正面刻"忠义"，背面却刻着"归来"。
"老人家说不能带走的..."他扯下染血的白衣，露出里间玄色软甲，"是完颜部的细作，和您酿的春风。
"我低头看着掌心突然出现的玉佩——正是娘亲临终塞进我襁褓的那块。
此刻它泛着奇异暖光，内侧"幼安"二字清晰可辨。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我撞进他怀里时，听见远方传来熟悉的酒旗猎猎声。
将军的下颌线擦过我鬓边海棠，声音突然浸透塞外风霜："姑娘可听过燕然未勒归无计？
"多年后我立在淮南战场，看着燃烧酒弹照亮他斑白的鬓角，才读懂这句问话里藏着多少未勒之约。
春日的桃花酿在记忆里愈发清甜，而我们己经学会在血色里酿出新的醉意。
他长啸一声，终从弃丰林打马离去。
我随外公在这弃丰林当垆卖酒，见识的过客数之不尽，深知卖酒这回事，讲究的是惊鸿一瞥。
终是一斛酒的缘分，不可当真了去。
可是这夜，他却入了我的梦。
故事的最开始，小酒娘的人生计划是学技术、攒银子、当垆卖酒。
那年春天，金兵虽尚未起兵南下，但己蠢蠢欲动、不断骚扰大宋北境。
距离丧权辱国的靖难之役尚远。
弃丰林一遇，酒娘自此有了家国魂，誓死追随青年将军，却将外公隐隐的担忧埋在了眼下，好似看不见。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数年后，己是繁华旧梦一场，杭城依旧平乐，硝烟战火解不了杭城的春愁。
将军白衣素马，走过杭城，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泼辣妇人，站在酒档前叉着腰，当街骂人，身后跟着一个鼻涕虫垂髫稚女，一声声地喊着“麻麻，麻麻……”不禁哑然失笑。
平行世界的弃丰林，大概业己走入市井热闹，小酒娘如同所有寻常妇人一样，静守岁月，可是这个世界的小酒娘，却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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