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西镇西头的砖窑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几十号人挤在一起,天天和泥巴打交道,和煤烟作伴,熬着一天又一天。
厂里的人,表面上热热闹闹,背地里早分了拨。
一拨是老油条。
来了三年五载的,眼神滑溜,干活挑轻松的,活少的时候第一个上前争抢,活多的时候就装病偷懒。
这些人嘴上甜,脚底滑,专会哄着厂长老田,背地里偷工减料。
一趟本该抬十捆砖的,抬五捆;本该搬两趟的,只搬一趟。
另一拨,是没靠山的老实人。
苦着一张脸,猫着腰干活,不敢吭声,干得累死累活,到头来连热饭都捞不着一碗。
新来的沈兵,被归到哪一拨,大家心里都有数。
——砖窑厂的真正主人姓卢,外号卢老板,镇上出了名的抠门。
平时根本不来厂里,都是丢给老田打理。
老田脾气爆,动不动就骂人,但底子里也清楚,自己不过是条看门狗。
卢老板只认钱,不认人。
谁能干得快,干得多,出事少,他就多给一个馒头。
谁惹麻烦,弄坏一块砖,立马罚钱扣工钱。
久而久之,砖窑里自然形成了自己的规则:——别太卖力,别太出头。
——该偷懒就偷懒,别当傻子。
这种烂泥一般的秩序,没人说破,也没人愿意打破。
首到沈兵来了。
⸻沈兵干活,不叫苦,不喊疼,搬砖扛袋,干得比谁都狠。
别人一天抬十趟,他抬二十趟;别人一趟扛十块,他咬牙扛十五块。
手磨破了,膝盖裂了,肩膀青紫了一片,他也只是闷头干。
开始没人理他,觉得他是新来的,傻。
可时间一长,问题就出来了。
老田点活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往沈兵那边瞟。
“这小子行,给他多排两趟。”
渐渐地,厂里拉砖、堆码、掏煤渣的脏活累活,都往沈兵这边推。
老工人们表面笑嘻嘻,心里却开始不痛快了。
尤其是那帮老油条,开始在背地里嘀咕:“妈的,谁让这小崽子出这么大力气?”
“赶明儿厂长见咱们干得慢了,拿他来比,咱们不都成懒汉了?”
“得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不然真当砖窑是他开的了!”
⸻沈兵当然能感觉到周围的冷眼和恶意。
可他没空理会。
每天太阳一升,他就抡起肩膀干活;太阳一落,他就蜷进砖窑后那间漏风的破柴房,抱着破麻袋和破棉被,冻得首打哆嗦。
夜里他常常咳得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咸咸的,像血的味道。
但他一声不吭,只管攒着一点一滴的工钱。
小本子上,数字一天天地攀升:三块五,三块五,三块五……密密麻麻,像是刻在骨头上的符咒。
他知道,只要熬下去,只要攒够了钱,他就能离开这片破烂泥地。
再没人能打得了他,骂得了他,抢得了他的钱。
⸻可是,沈兵越是咬牙拼命,那帮老油条心里越是不安。
本来,砖窑厂有自己的“规矩”能偷懒就偷懒,能混一天是一天,搬少了,干慢了,反正卢老板不在,没人认真点数。
可沈兵不一样。
他像条疯狗似的猛冲,把搬砖的节奏提了上来,老田为了追产量,点活也越发紧了。
一来二去,原本那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懒散秩序,开始松动了。
⸻其中最不安的,是窑口的老工头——瘸子张。
瘸子张在厂里混了十几年。
表面上是个半瘸子,搬砖慢吞吞的,实际上,他干的活,比谁都脏。
他专门趁夜里收工前,悄悄从窑口夹几摞成砖出去,卖给镇上盖私房的小老板。
一摞砖,能换两毛钱,一天夹三趟五趟下来,够他抽两包烟,喝两碗肉汤。
卢老板不常来,老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点猫腻没人计较。
可沈兵来了,搬得猛,出砖多,老田开始天天清点窑口的出砖量。
点得勤了,数得细了,瘸子张偷砖的空子,一下子被堵了大半。
一天下来,能多溜走的砖头屈指可数。
瘸子张嘴上不吭声,心里却恨得牙痒痒。
他看着沈兵那张冻得发红、咬牙死扛的脸,眼神里满是阴狠和怨毒。
⸻晚上收工时,窑口角落里围着几个人,瘸子张夹着烟,眯着眼,低声嘀咕。
“妈的,这小瘪三不懂规矩,真当自己是卢老板请的亲爹?”
旁边一个油滑的工人咧嘴笑着附和:“张哥,要不给他点教训?”
瘸子张吐了口烟,眯着眼睛阴笑。
“明儿一早,趁抬砖的时候,踩他一脚,绊他一下。”
“让他吃点苦头,知道啥叫‘规矩’。”
几个人低声笑着,眼里满是恶意。
夜风从破窑缝隙里灌进来,吹得地上的灰渣沙沙作响第二天一早,砖窑里的天还没亮透。
寒气裹着煤灰在空气里打旋,沈兵裹着破棉袄,推着小推车,和一群工人一起挤在窑口。
今天是窑子出砖的日子。
窑门一开,热浪混着呛鼻的煤烟涌出来,地上的青砖滚烫得烫脚。
抬砖,码砖,装车。
每个人都忙得像陀螺,整个砖窑沸腾成一团热锅。
沈兵弯着腰,一趟趟地扛砖。
一块砖五六斤,一捆十块。
几十斤的砖摞在肩上,脚踩着烫脚的泥地,每走一步,膝盖像撕裂一样疼。
可他咬着牙,没停。
没人看见他背后的棉袄己经被汗水湿透,也没人听见他喘气时喉咙里压着的呜咽。
他只是低着头,像头倔强的老牛,一趟又一趟地往砖堆走。
⸻就在第三趟回来的时候,突然,一只脚悄无声息地伸了出来。
沈兵肩上扛着砖,根本没办法分心。
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扑去。
他猛地咬牙,膝盖一弯,硬生生稳住了身子,肩膀上的砖头晃了一下,又死死压住。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沈兵没回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
放下砖头,转身,回来。
又一趟。
这次,在经过窑口时,有人故意抬肘撞了他一下。
砖头在肩上晃得厉害,沈兵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又是哄笑声。
窑口的风混着煤灰,吹得人睁不开眼。
瘸子张站在不远处,叼着烟,眯着眼看着沈兵,眼神里带着一种掩不住的轻蔑和挑衅。
⸻沈兵站定了。
他慢慢把肩上的砖一块块放下来。
手掌磨得破皮,渗着血水。
他抬头,眼神穿过煤烟,看向那群笑着的人。
一瞬间,窑口的嘈杂声仿佛都被压低了。
沈兵咬着牙,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白。
空气里弥漫着热砖的焦臭味,汗水顺着额角滴下来,滴在地上的尘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说话,也没动手。
只是低着头,走回窑口,继续抬砖。
可那双眼睛,冷得像冬天最硬的冰。
不是逆来顺受。
不是胆怯。
是一种在泥水里熬久了,即将裂开的沉默。
⸻瘸子张盯着他看了几秒,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小子今天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那种死扛着的狠劲儿,像是窝在角落里的野狗,一旦咬住了,绝不会松口。
瘸子张皱了皱眉,吐了口烟。
“继续给我盯着,明儿让他知道这地方是谁说了算的。”
他低声咬着牙对身边的人说。
旁边几个油滑工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笑得吊儿郎当。
没有人把沈兵放在眼里。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子,能翻起什么浪?
破砖窑外,天越来越阴沉了。
一场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慢慢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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