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欢在暖阁里躺了三日。
春桃熬的参汤凉了又热,她只喝得下半碗,便觉喉间腥甜。
铜镜里的人眼尾朱砂未褪,可那抹红倒像要渗进皮肉里去,衬得脸色愈发青白,连唇色都淡得像浸了水的纸。
"姑娘,今日日头好。
"春桃捧着药碗站在廊下,"夫人昨儿还说,让您去后园采些车前草,""春桃。
"林清欢突然开口,指尖扣住床沿的雕花,"去取我那身月白衫子,再把药箱里的瓷瓶都收进锦囊。
"春桃愣了愣,瞥见主子眼底闪过的冷光,忙应了。
她给林清欢系上缠枝纹银扣时,触手一片凉意,像摸着块浸了冰水的玉。
后园的薄荷长得正好,林清欢提着竹篮,脚步却往西北角的竹径偏。
春桃举着伞跟在后面,絮絮说着前儿厨下送的蜜饯,眼角余光却总往竹影里扫,那是李护卫的位置,从她出院子起,便有个青布裹头的身影若即若离缀着。
"春桃,你去折两枝石榴花。
"林清欢突然停步,指尖点了点竹径尽头的石桌,"我在这儿歇会儿,日头毒,别晒坏了。
"春桃应着去了,裙角扫过竹枝,惊起几只麻雀。
林清欢垂眸抚过竹桌上的青苔,耳尖微动,身后五步外的竹丛里,有极轻的衣料摩擦声。
她捏紧袖中那枚刻着缠枝莲的银哨,正欲吹,却听得头顶传来个清冽的女声:"姑娘可是在等我?
"她抬头,便见竹梢上垂着条月白缎带,顺着缎带往上,是个穿青衫的少女。
少女发间插着根木簪,面容生得憨实,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刀。
"阿沅?
"林清欢脱口而出。
这是她房里最笨的粗使丫鬟,前日还打翻了她的药碗,被她罚去扫茅厕的。
青衫少女翻身跃下,落地时连竹叶都没震落半片。
她单膝跪地,从腰间摸出块玄铁令牌,在林清欢眼前晃了晃:"暗卫青鸾首领阿沅,见过主子。
"林清欢盯着那令牌上的"顾"字纹,喉结动了动:"谁派你来的?
""您自己。
"阿沅抬头,憨傻的面容突然裂开丝笑,"三年前,药材铺的林大夫救了个濒死的小叫花子,塞给她半块碎玉,说若有一日寻到顾家的姑娘,便拿这个认主。
"林清欢摸向颈间的小玉牌,那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边缘确实缺了一角。
她心跳如擂,却仍冷着声:"为何现在才现身?
""您前日用了生死镜。
"阿沅指尖划过腰间短刀的鞘,"镜光冲了暗卫的隐息香,我才寻到您。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主子可知,您每次用镜,命数便像被刀割似的,前日那盏茶的功夫,您折了三个月阳寿。
"林清欢的指尖在石桌上掐出道白印。
她早有猜测,可从阿沅嘴里说出来,仍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
"还有更要紧的。
"阿沅突然转头看向竹径深处,"您身后跟着条尾巴,是家主派来的李护卫,专司监视庶女。
"林清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见竹影里闪过半片青布衣角。
她心底一沉,李护卫跟了她三年,最是愚忠,若让他看见阿沅,家主那边怕是要起疑。
"主子别怕。
"阿沅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您前儿让春桃晒的曼陀罗粉,我收了小半瓶。
"她指了指竹径转弯处的老槐树,"等会儿我引他过去,您把粉撒在风口。
"林清欢摸出锦囊里的瓷瓶,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突然笑了:"阿沅,你比我想的更会打算。
"阿沅咧嘴一笑,抄起短刀往竹径深处跑去,故意踩断了两根枯枝。
林清欢扶着石桌站起来,脚步虚浮却稳当,她绕到老槐树下,将曼陀罗粉撒在树根处的青苔上。
风从东南方来,正好往竹径里灌。
"什么人!
"李护卫的大喝声传来。
林清欢缩在树后,看着那青布身影追着阿沅跑近,喉间突然泛起腥甜,是生死镜的反噬又涌上来了。
她咬着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阿沅跑得极快,却在离老槐树三步远的地方踉跄了下。
李护卫挥着拳头扑上来,刚跨进树影里,突然捂住鼻子咳嗽:"哪来的怪味,"话没说完,腿一软便栽倒在地,手里的短刀当啷坠地。
林清欢扶着树干走过去,看着李护卫涨红的脸和翻白的眼,蹲下身摸他的脉。
曼陀罗粉的量她算得极准,不过是让他晕半个时辰。
她解下李护卫腰间的玉佩,塞给阿沅:"把这个埋在后山的老梅树下,就说李护卫追贼时摔下山崖了。
"阿沅接过去,突然皱眉:"主子,您的手,"林清欢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青了一片,是方才掐的。
她扯了扯嘴角,将曼陀罗瓶收进锦囊:"走,去前院的荷花池。
""去哪儿?
"阿沅背起李护卫,脚步轻得像片云。
"让春桃找着我。
"林清欢摸了摸眼尾的朱砂,"李护卫失踪的消息,总得有人先发现。
"两人刚转过月洞门,便听见春桃的尖叫:"姑娘!
李护卫他,"林清欢扶着石凳坐下,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李护卫?
我方才还见他在前院巡逻。。。。。。"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莫不是又去帮大姐姐办私事了?
"春桃的脸刷地白了。
顾家的规矩,护卫擅离职守是要杖责的。
林清欢垂眸盯着自己的指甲,听着下人们奔走相告的声音,嘴角慢慢勾起来,李护卫这一晕,足够她拖到月中。
等生死镜的间隔期过了,她倒要看看,苏婉儿的死亡倒计时,到底还有多久。
可她没注意到,李护卫腰间的通讯鸽,在她转身时扑棱棱飞上了天。
鸽腿上的竹筒里,躺着半片染了曼陀罗香的青布。
顾家主院的烛火,首到三更还亮着。
李护卫是在月上柳梢头时醒过来的。
他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坐起身,后颈还残留着被曼陀罗香侵蚀的刺痛。
眼前是荷花池里残败的荷叶,水风裹着腐泥味往鼻腔里钻,这哪是前院巡逻的必经之路?
分明是顾家最偏僻的西角!
"护卫!
护卫醒了!
"春桃的尖嗓子划破暮色,几个小丫鬟跌跌撞撞跑过来要扶他。
李护卫猛地推开她们,手忙脚乱去摸腰间,通讯鸽的竹笼空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声音发颤。
方才在廊下被那阵异香一熏,他竟连通讯鸽飞走都没察觉。
竹笼里还沾着半片青布,正是他今日新换的护腰帕子,边角染着曼陀罗的暗紫花纹。
李护卫的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
他突然想起林清欢摸指甲时的小动作,想起她那句"莫不是帮大姐姐办私事",好个借刀杀人!
她故意引春桃来,把他擅离职守的罪名坐实,又用迷香截了他给主院的消息!
"周管家!
周管家!
"他踉跄着往正院跑,鞋跟踩断了两根枯荷梗,"庶女林清欢勾结外卫,还。。。
还偷放了我的通讯鸽!
"周管家正坐在偏厅里拨算盘,听见这通喊,手底下的珠子"哗啦"散了一桌。
他慢悠悠摸了摸八字胡,又把茶盏里的枸杞捞起来嚼了两颗,顾家的水有多深,他比谁都清楚。
前两日大姑娘苏婉儿特意叮嘱过,要盯着庶女房里的动静,莫让她跟那些来历不明的暗卫勾连。
"带十个护院,拿上水火棍。
"周管家套上玄色缎面马褂,指尖敲了敲桌角,"咱们去会会这位林二姑娘。
"此时林清欢正坐在荷花池边的石凳上。
阿沅蹲在她脚边,用帕子沾了池水给她擦鞋,方才李护卫倒在泥里,溅了她半裙泥点子。
"阿沅,"林清欢望着水面上浮动的灯笼,声音轻得像片云,"周管家来了。
"阿沅的手顿了顿。
她能听见二十步外的脚步声,能闻见周管家身上那股老檀木味,是跟着老爷去南海求的香,每年只点半柱。
"姑娘?
"阿沅抬头,眼底映着灯笼的光,像两汪浸了蜜的潭水。
林清欢绞着帕子,指节泛白,倒真像个被吓着的庶女:"你说周管家会不会。。。
要拿我去主院问话?
"她声音发颤,尾音都带了哭腔,"我不过是见李护卫晕倒,才让阿沅背他来的。。。
我、我没别的心思。。。
"话音未落,十根水火棍"咚"地戳在青石板上。
周管家扶着门框站在月洞门边,玄色马褂被夜风吹得鼓起来:"林二姑娘好雅兴,大晚上在荷花池边看灯笼?
"林清欢"嚯"地站起来,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后退两步,后腰抵着石桌,指尖掐进掌心,这姿势既显得无措,又能让周管家看见她腰间半露的锦囊,那是方才收曼陀罗瓶的地方。
"周管家!
"她嗓音发紧,"我、我就是带阿沅来透透气。。。
谁知道李护卫他突然晕倒,我。。。
我真没想多事!
"周管家眯眼扫过阿沅。
这丫鬟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腹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倒真像个憨傻的粗使丫头。
可他注意到她的鞋,千层底的纳法,针脚细密得像绣活,分明是暗卫惯用的软底靴。
"林姑娘可知,"周管家摸了摸胡须,"顾家的护卫队,是老爷亲自管的?
"他往前走两步,水火棍的寒光映在林清欢脸上,"李护卫说你偷放他的通讯鸽,这罪名。。。
""周管家明鉴!
"林清欢突然跪下来,裙角沾了池边的青苔,"我哪敢动护卫的东西?
方才李护卫晕倒,我怕他着凉,才解了他的护腰帕子给他垫头。。。
那帕子上的香,许是我房里的熏香沾的!
"她仰起脸,眼尾的朱砂痣在灯笼下红得刺眼:"我在顾家这些年,何时行差踏错过?
前儿大姐姐要百年人参,我把自己存的那支都送了;上回老夫人要绣百子图,我熬了三夜没合眼。。。
周管家,我就是个没娘的庶女,哪敢跟谁作对?
"阿沅适时蹲下来,把林清欢扶到石凳上,动作轻得像捧易碎的瓷器:"姑娘别难过,周管家最是明事理的。
"她声音带着乡音的钝感,倒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
周管家的手指在腰间的钥匙串上敲了敲。
他当然知道林清欢的"懂事",上个月老夫人的珍珠串丢了,是她跪在佛堂替大姑娘顶的罪;上上个月账房少了二十两银子,也是她把自己的月钱填了窟窿。
这庶女,最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偏生让全府上下都挑不出错。
更要紧的是,他方才瞥见林清欢腰间的锦囊,那是前儿老夫人赏的,绣着"平安"二字。
若真把人押去主院,老夫人问起来。。。
"林姑娘,"周管家咳了两声,"不是我为难你。
只是这护卫队的规矩,你也知道。
"他眼神往阿沅身上一飘,"这位丫头,还是送回柴房去吧。
""周管家!
"林清欢急得攥住他的袖口,"阿沅是我娘留下的陪嫁,我娘临终前。。。
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要我好好待她。。。
"她喉间哽了哽,"我就这么个亲人了。。。
"周管家的手在袖中捏紧。
他想起半月前在茶棚听见的消息,林姨娘当年是苏州城最大药铺的孤女,手里握着半本《千金方》。
若林清欢真跟药铺旧部有联系。。。
"罢了。
"他甩开林清欢的手,转身对护院们挥了挥袖子,"都散了吧。
"又回头瞥了林清欢一眼,"林姑娘,往后莫要再跟护卫队的人纠缠。
这顾家的水,不是你能蹚的。
"林清欢望着周管家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才慢慢首起腰。
她摸了摸眼尾的朱砂痣,那里还残留着方才装哭时蹭的粉。
阿沅递来帕子,她接过去擦了擦手,帕子上沾着淡淡曼陀罗香,方才她故意把帕子掉在周管家脚边,让他闻见这熟悉的味道。
"周管家收了老夫人的例银,又拿大姑娘的月钱。
"林清欢望着池中晃动的灯笼,嘴角勾出冷笑,"他最怕的就是两边都得罪。
我拿老夫人的情分压他,再用曼陀罗的香提醒他。。。
大姑娘的巫蛊术,可离不开这味药。
"阿沅低头替她理了理裙角:"姑娘,接下来。。。
""先回房。
"林清欢把锦囊系紧,"月中快到了。
等生死镜的间隔期过了,我倒要看看,苏婉儿的死亡倒计时,到底还剩几天。
"顾家主院的烛火,首到三更还亮着。
周管家推开门时,吴师爷正站在案前,手里捏着半片染了曼陀罗香的青布。
"周管家这是。。。
"吴师爷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放虎归山?
"周管家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望着吴师爷身后墙上挂的"忠勤"二字,突然想起林清欢眼尾的朱砂,那抹红,像极了当年林姨娘出嫁时盖头下的血。
"吴师爷,"他摸出怀里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您说这顾家的水。。。
到底有多深?
"吴师爷的手指猛地收紧,青布在掌心皱成一团。
他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爬上院中的老槐树,树影里,似乎有个穿青布裙的身影闪过,眼尾一点红,像团烧不尽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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