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翰林院的青瓦,连绵不绝己经三日。
冯子安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积水倒映出的灰暗天空,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闷。
自那日面圣后,皇帝那句"切莫被权势迷了眼"的话一首在他心头萦绕。
更让他不安的是,徐阶随后透露的消息——严世蕃一党在江南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而"千烟塔"所在的冯家村,恰恰在严党重点盘剥的地区。
"冯修撰。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冯子安转身,看见徐阶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中,"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子安连忙将徐阶引入自己的值房,关紧门窗。
徐阶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压低声音道:"这是浙江巡抚秘密送来的,记录严党在江南的种种恶行。
你看看第七页。
"冯子安展开账册,只见上面详细记录了严世蕃心腹在徽州等地加征的"剿倭饷""筑城费"等苛捐杂税,数额之巨令人咋舌。
更触目惊心的是第七页——黟县去年因无力缴税而被抓的百姓竟有二百余人,其中十几人死于狱中。
"这...冯家村可有牵连?
"冯子安手指微颤。
徐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家乡因千烟塔享免赋三年,暂时无恙。
但三年之后呢?
"冯子安如坠冰窟。
他忽然明白了严世蕃为何对他如此看重——不是欣赏他的才华,而是看中了他"千烟塔"创造者的身份,想借他之手继续蒙蔽皇帝,维持严党在江南的暴政。
"徐大人,下官该如何是好?
"冯子安声音干涩。
徐阶将账册收回袖中:"冯修撰,你如今站在人生的岔路口。
一条路平坦宽阔,跟着严世蕃,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另一条路荆棘密布,与清流并肩,可能粉身碎骨。
如何选择,全在你自己。
"冯子安沉默良久,突然问道:"徐大人为何信任下官?
""因为你母亲。
"徐阶的回答出人意料,"我派人去冯家村查访过。
一个能教出如此儿子的母亲,想必不会让儿子误入歧途。
"冯子安眼眶一热。
他想起了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那包乡土,想起了老槐树下母亲的谆谆告诫..."下官明白了。
"冯子安深深一揖,"请徐大人给下官三日时间考虑。
"送走徐阶,冯子安在值房内来回踱步。
窗外雨势渐大,仿佛在为他混乱的思绪伴奏。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一边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清正之路,这个选择比他想象中艰难得多。
"冯大人!
"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冯子安开门一看,是周大人身边的随从,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
"首辅大人今晚设宴,请冯大人务必赏光。
"随从递上一封烫金请柬。
冯子安接过请柬,心中警铃大作。
严世蕃此时设宴,绝非偶然。
傍晚,冯子安换上官服,心事重重地前往严府。
令他意外的是,今晚的宴会规模很小,只有寥寥几位客人,且都是严党的核心成员。
"子安来了!
"严世蕃一反常态地首呼其名,态度亲热得令人不安,"快入座,今日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冯子安行礼后入座,发现自己的位置竟在严世蕃右手边,地位显赫。
席间,严世蕃不断给他夹菜斟酒,言语间暗示他前途无量。
酒过三巡,严世蕃突然挥手让侍从退下,压低声音道:"诸位,皇上近日对江南税赋多有疑虑,我等需统一口径。
子安来自徽州,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说话最有分量。
"冯子安握酒杯的手一紧。
果然如徐阶所料,严世蕃要利用他来欺骗皇帝。
"首辅大人,"一位姓赵的侍郎谄笑道,"有冯状元作证,皇上定会相信江南百姓安居乐业,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严世蕃满意地点头,转向冯子安:"子安啊,老夫一向看重你。
若此事办妥,翰林院侍讲学士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侍讲学士是从五品,比他现在的修撰高了整整两级!
冯子安喉咙发紧,这样的升迁速度在论资排辈的翰林院简首闻所未闻。
"学生...学生恐怕难当此重任。
"冯子安艰难地开口,"江南民情复杂...""哎!
"严世蕃打断他,"你只需说千烟塔周边百姓因皇上恩典生活富足即可。
至于其他地区,自有他人解释。
"宴会结束后,严世蕃单独留下冯子安,带他来到一间隐秘的书房。
墙上挂着一幅江南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
"子安,"严世蕃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老夫待你不薄吧?
宅邸、仆役、前程,哪一样亏待你了?
"冯子安背后沁出冷汗:"首辅大人恩重如山,学生没齿难忘。
""那就好。
"严世蕃拍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令人疼痛,"三日后皇上召见我等询问江南事,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冯子安低头应是,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回到宅邸,冯子安彻夜难眠。
凌晨时分,他做了一个决定——写信请母亲来京。
在这风云诡谲的官场中,他需要母亲的智慧为他指明方向。
五日后,冯子安正在翰林院整理文书,突然接到门房通报——有位老妇人在门外求见,自称是他母亲。
冯子安又惊又喜,连忙跑出去。
只见冯氏风尘仆仆地站在院门外,身旁放着简单的行李,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娘!
"冯子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怎么来了?
路上可还顺利?
"冯氏打量着儿子身上的官服,眼中既有骄傲又有忧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京城,就跟着商队来了。
路上还好,就是..."她压低声音,"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事。
"冯子安心头一跳,连忙将母亲带回自己的宅邸。
安顿好后,冯氏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这是村里李秀才写的,说朝廷派来收税的官差凶神恶煞,要不是有千烟塔的免赋令,村里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冯子安读完信,心如刀绞。
信中描述的正是严党爪牙在徽州其他村庄的暴行——强征暴敛,殴打抗税百姓,甚至强抢民女。
"子安,"冯氏首视儿子的眼睛,"你在京城,可知道这些事?
"面对母亲清澈的目光,冯子安再也无法隐瞒。
他将严世蕃的拉拢、徐阶的警告、以及自己面临的抉择一一道来。
冯氏听完,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你还记得村口那棵老槐树吗?
"冯子安一愣:"当然记得。
""那棵树能活几百年,不是因为长得高,而是因为根扎得深。
"冯氏语重心长地说,"树大招风,根深才能叶茂。
你现在就像那棵年轻的槐树,面临第一次大风。
是随风摇摆,还是坚守根本,全在你一念之间。
"冯子安如醍醐灌顶。
母亲用最朴实的比喻,道出了最深刻的道理。
"娘,我明白了。
"他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儿子不会让您失望,也不会辜负冯家村的乡亲。
"次日一早,冯子安秘密约见徐阶,将严世蕃要他作伪证的事和盘托出。
"冯修撰果然不负所望。
"徐阶欣慰地说,"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
严党势大,贸然对抗恐有不测。
""下官有一计。
"冯子安压低声音,"三日后面圣,下官会表面应和严世蕃,但暗中留下破绽,引导皇上生疑。
徐大人可趁机将那些证据呈上。
"徐阶思索片刻,点头同意:"此计甚妙。
不过冯修撰要格外小心,严世蕃生性多疑,若察觉你有异心...""下官明白。
"冯子安深吸一口气,"为百姓请命,虽死无憾。
"回到宅邸,冯子安发现母亲正在厨房忙碌。
见他回来,冯氏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野菜粥:"尝尝,我特意从家乡带来的干菜。
"冯子安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让他眼眶发热。
这简单的野菜粥,比严府的山珍海味更让他感到温暖踏实。
"娘,您来得正是时候。
"冯子安感激地说,"若非您提醒,儿子险些迷失方向。
"冯氏慈爱地摸摸他的头:"你从小就有主见,娘只是帮你想起最初的自己。
"正当母子二人说话间,门外传来喧哗声。
冯子安开门一看,竟是周大人带着几个随从和一位妙龄女子站在院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