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觉得自己被无形的大手遏制住了喉咙,努力地想挣脱开来。
他喘不上来气,在朦胧中看见了自己在富裕村的奶奶在对自己说:“何生,一定要努力活着。”
可是,奶奶不是前年就饿死了吗?
但是看到久违的亲人,何生想扑过去。
他感觉的出来,自己双手西处抓着,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想挣扎,可意念似乎又不特别清楚。
一会儿,这些感觉又慢慢地消失了。
......这是深夜时分。
城市在沉睡着,秋风像是一个落魄的人儿,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闲逛着。
夜是那样冷,昏黄的灯光照着路边的流浪汉,流浪汉身上仅有一张报纸,那是他唯一的家当。
风吹过银杏树,于是大街上就有一些细小的影子在晃动,像是一个孤独的人。
偶尔有几片枯叶被无情的秋风带下来,像是一张张无力的碎纸,被秋风吹进路边的水洼之中。
当风大了一些的时候,这些枯叶就顺着风的方向开始跑动,发出干燥而单调的声音,把夜静衬得让人感受不到温暖。
仿佛在遥远的地方,何生似乎听到了自己来时的绿皮火车的汽笛声。
这里有一座高大而古老的天主教教堂。
教堂顶上,十字架却锈迹斑斑,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显得既落魄,又庄严神圣。
皎洁的月光照在街上,像是白色的牛奶倾倒下来。
在教堂的背后,是一座座高大的现代化建筑,他们的高大与古老的教堂形成鲜明对比,使人感觉如同两个世界一样,给人带来一种渺小感和不知所措的恐慌感。
它们是在仅仅几年的时间里面,在人们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面了。
它们把本来辽阔的空间分割开来,让人感觉空间变得狭小了。
人们无法回避,但是在这个城市中,人们的生活毫无改变,他们根本不觉得这些建筑对自己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仿佛它们是属于一些他们永远接触不到的人。
与教堂的古老以及这些建筑的高大有巨大的反差,何生师徒三人所栖身的小窝棚,在这寒冷的夜色中,就显得十分矮小和不堪入目了。
小窝棚在距教堂不远的一座大楼旁的桥下,在一片杂树林里面。
窝棚是从工地上捡来的木头,废弃的塑料膜和从垃圾桶里面捡来的报纸以及纸箱板等搭成的。
白天,当太阳升起来,何生他们的窝棚和大楼就显得格格不入,与其说是住所,不如就像一大堆垃圾堆在那里。
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己经一年多了。
至今,何生对这座城市还是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他觉得这个生活了一年多世界,是遥远的,陌生的,永远融入不进去的。
城市对他来说,不像是居住的场所,更像是临时的庇护所。
有时,他还隐隐地感受到了一种孤独感和一种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悲哀和自卑。
他在富裕村生活了十八个年头了,富裕村和名字完全不一样,每天的食物除了野菜炖汤,就是干吃观音土。
他很少想到,在三千多里地以外还有这样一个世界。
曾经,他以为这个世界没有多大,除了富裕村还有一个地方。
他六七岁时,哥哥因为疾病被迫到医院看病。
离富裕村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路程。
世界就那么大。
当一年前,他和师傅,表哥又坐轮船又坐火车地行了三天三夜,被抛到这个城市时,一方面他感到惊奇和激动,一方面又感到眩晕和紧张。
这个在富裕村机灵无比的人,常常语无伦次,愚蠢可笑。
他时常感受到他人投来嘲笑的目光,他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的自卑心理。
当他笨拙地站在大街上,或呆头呆脑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本就瘦小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更加瘦小了。
他常常地想念那个山里的贫穷不堪但却让他感到自由快乐的小村子。
但回去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生活在这个并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时光在慢慢逝去,何生眼角却留下了几滴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冷风吹在何生的身上,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两只野猫在不远处的垃圾箱里同时发现了一块什么食物,争抢起来,彼此在喉咙里呼噜着,似乎在说这块食物是自己先发现的。
后面竟然撕咬起来,不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何生一下子醒了过来,迷惘地看了看西周。
哥哥何苦还在躺在身边,在被窝里熟睡着,脸上黝黑的面容是在烈日下劳动的痕迹,开裂的嘴皮更说明了生活的苦。
何生歪过头去看睡着棚子另一侧的师傅,折射到窝棚的灯光很微弱。
何生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师傅那顶破烂的军帽。
“老军痞!”
何生在心里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声,觉得这名字很有趣。
他无聊地念着“老军痞”,暂时忘了身上的寒冷。
何生和何苦在背后开口闭口都称师傅为“老军痞”。
他们觉得他就应该叫“老军痞”。
“老军痞”这个名字最自然,最真切,最符合气质。
老军痞心中似乎有什么重大的苦闷,翻了一个身,从胸膛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有一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呼吸变得急促,嘴上还用家乡话骂着什么,像是在梦魇中挣扎着。
何生感到有些害怕,禁不住靠近了何苦。
何生觉得他和何苦与老军痞之间有一种冷漠,有一种敌对甚至仇恨的情绪。
他和自己表哥有一种结成同盟以抵抗老军痞的喜怒无常和严厉的默契。
何苦呆呆地睁着眼望着,等待着天明。
在这漫无尽头的煎熬中,何生的灵魂也在慢慢增长着韧性。
他想了许多事,为什么会被人看不起,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为什么奶奶会被饿死。
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没人可怜穷人,没人会可怜他们。
自尊,忍耐,不服输,不低头颅......这些品质让他遇到许多痛苦。
可是当若干年后,他回头望时,他会感谢这些可贵的品质让他永远和生活作斗争。
他内心渐渐平静了,黑暗在慢慢褪去,城市迎来了曙光。
那顶破旧的军帽更加明亮起来,何生甚至可以借着鱼肚白看到师傅那油光发黑的头发。
何生记得,一到这座城市不久,老军痞还在西处打听哪里有卖帽子的地方,还告诉何生他们,自己是参加过革命的人,甚至在同行中也大肆宣传,但是没人知道是哪场战斗,更多是不屑一顾。
都把他当做笑话来看,有的人还认为老军痞是一个逃兵。
老军痞却毫不在意,对于他而言,那顶破军帽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那天,一个中年汉子倒背着手,大摇大摆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们只顾收拾棚子,压根没有理会这位中年汉子。
“嘿!
何生,何苦,你们眼睛被狗吃啦?”
何生,何苦听到骂声略吃一惊,掉过头来,镇定一瞧:老军痞!
老军痞咧嘴笑着,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羞涩。
何生第一次发现,老军痞也是那样威风。
那顶破军帽,完完全全覆盖了老军痞油光发黑的头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庄严威武的气息。
当老军痞转过身去,请何生何苦仔细欣赏时,何生发现了破绽:那顶帽子只不过是像军帽的仿制品,还很破旧。
当老军痞一伸手,那顶帽子脱落下来,油光发黑的头发让人看了只犯恶心。
“猜猜,多少钱?”
何生和何苦猜不出,老军痞暗骂了一声。
“一百六十块!”
这个数字让何生和何苦感到不解,老军痞一向很抠门,一分钱都要斤斤计较,甚至把钱包缝在内裤上,怎么会花一百六十块买这么个玩意?
但何生后来有次空想,那次他看到老军痞的情景时,他就理解了老军痞这一空前绝后的慷慨行为。
从此,老军痞出门必戴那顶破军帽,并且还要用何苦从垃圾堆捡回来的那块破镜子前还一阵调整和端详,时不时发出一些感叹,似乎是对往事的回忆。
远处楼上,不知道是谁家违反居委会规定偷养的大公鸡叫了。
从门缝中,黎明的曙光照了进来,让空想了半夜的何生心里产生了一种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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