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猪圈里的晨光1999年8月15日,青岚村的天还没透亮,李建军就听见母亲张桂兰的木屐声在院子里响得急。
他摸黑爬起来,看见娘正举着煤油灯往猪圈走,灯芯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猪圈里,养了三年的老母猪发出低哑的哼唧。
这头猪是去年开春娘从镇上抱回来的,那时候建军刚收到县一中的高考成绩单,数学138分的红笔字格外刺眼——总分差17分,够不上本科线。
娘没说啥,只是把猪食桶敲得叮当响:“猪养肥了,总能换点盼头。”
此刻娘正蹲在猪圈前,用竹片刮桶里的麦麸,混着红薯藤的清香在晨雾里飘。
建军凑过去,看见她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贴着头皮的碎发被汗水黏成绺,后颈上还留着去年割稻时被镰刀划的疤。
“娘,我来。”
他伸手接过木勺,触到娘掌心的老茧,比刨子磨过的木料还粗粝。
娘没松手,油灯的光映着她发红的眼:“昨儿后半夜听见你在灶间翻粮缸,是不是瞅见米缸见底了?”
建军没吱声,低头搅动麦麸。
三天前他就发现,缸里的籼米只剩小半袋,掺着碎玉米碴,够娘吃半个月。
而他塞进帆布包的二十个红薯面窝头,是娘蒸了半夜的。
猪圈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母猪拱着食盆往前挪,肚皮擦过地上的干草。
娘突然把油灯往地上一蹲,从裤腰里摸出把磨得发亮的杀猪刀:“就今儿吧,赶早市能卖个好价钱。”
建军的手猛地抖了下,麦麸汤溅在袖口。
他记得这把刀,是爹走那年娘从供销社赊的,刀刃缺了个口,还是他用砂轮磨平的。
那年他才十岁,爹去镇上卖山货,再也没回来。
后来有人说在省道上看见辆翻了的三轮车,车上的板栗滚得满山都是。
娘攥着刀的手青筋暴起,刀刃在猪脖子前晃了晃,突然扭头对建军笑:“别怕,猪嘛,养肥了就是给人吃的。”
可她的声音发颤,像秋末的蝉鸣。
建军看见她另一只手在偷偷抹眼睛,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掰玉米时的泥渍。
刀落的瞬间,老母猪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猪血喷在娘的蓝布衫上,像朵开败的茶花。
建军别过脸,盯着院墙上的青苔,听见娘在身后说:“三百块,够买张去广州的硬座票了。”
二、鞋底的秘密早饭是白粥配腌萝卜,娘把唯一的鸡蛋卧在建军碗里,蛋白凝着层油花,是从猪板油里炼的。
他扒拉着粥,看娘啃着窝头,碎屑掉在衣襟上,又捡起来塞嘴里。
“到了广州,别老想着省钱。”
娘从裤腰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两张一百,五张五十,还有零散的十块五块,总共三百零五块。
“多那五块,是卖猪时屠户多给的,说咱这猪养得实在。”
建军接过钱,摸到最底下有张硬硬的纸片,抽出来一看,是半张泛黄的《机械制图手册》残页,边角磨得卷边,图上的齿轮和线条还清晰着。
他记得这是爹留下的唯一东西,小时候娘总说:“你爹手巧,能把木头做成会动的匣子。”
“把钱缝在鞋底里。”
娘递过针线,银顶针在晨光里闪了闪,“前村二顺去年去深圳,钱被扒手偷了,光着脚走了三天才到厂里。”
建军脱了解放鞋,娘捏着钱往鞋底的夹层里塞,针脚细密,像在补一件贵重的瓷器。
他看见娘的手指在发抖,突然想起上个月帮周小娥家收花生,娘在太阳底下晒晕了,醒来还笑着说:“老了,不中用了。”
村口的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周小娥的蓝布衫在晨雾里晃,手里举着本翻烂的《现代汉语词典》。
她头发用红绳扎着,发梢沾着露水,布鞋上还沾着泥——定是从学校赶过来的,她现在是村小唯一的民办教师,教着二十三个孩子,最小的才五岁。
“建军哥,给。”
她把词典塞过来,封皮用报纸包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周小娥赠李建军”,日期是三天前。
建军接过书,摸到里面夹着张字条,展开是小娥的钢笔字:“到了广州,给我写信,地址写镇邮局转。”
他抬头看见小娥手腕上的银镯子没了,那是她十六岁生日时奶奶给的,说是传了三代的嫁妆。
“镯子……”他话没说完,小娥就摆手:“戴着干活不方便,收起来了。”
可她耳垂上的红痕还在,分明是刚摘下来的。
村口的老槐树传来蝉鸣,第一班去县城的拖拉机“突突突”开过来了。
娘往建军的帆布包里塞了六个烤红薯,又往他手里塞了把开山刀:“带着,走夜路防身。”
刀把上缠着红布条,是娘从裤腰上剪的。
拖拉机突突声越来越近,建军背着包往路口走,听见娘在身后抹眼泪,小娥轻声说:“婶,建军哥肯定能闯出个名堂来。”
他没回头,怕看见娘发红的眼睛,怕看见小娥没了镯子的手腕。
三、绿皮火车的夏天县城到广州的绿皮火车要坐两天一夜。
建军攥着硬座票,在站台被人流挤得差点摔倒,手里的开山刀被乘警拦住:“危险品,不能带。”
他急得冒汗,这是娘给他的护身符,最后还是小娥托人从镇上捎回去的。
车厢里挤满了人,行李架上摞着蛇皮袋和化肥桶,座位底下躺满了脱了鞋的脚,酸臭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建军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却被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占了,对方斜着眼:“小子,加五十块,这座让给你。”
他攥紧手里的车票,想起娘缝在鞋底的钱,摇摇头。
花衬衫男人骂了句“乡巴佬”,旁边戴草帽的大叔拉了拉他:“站着吧,到株洲就有人下车。”
大叔来自西川,去东莞的电子厂,怀里抱着个铁皮饭盒,里面装着冷馒头。
火车启动时,夕阳正把车窗染成金色。
建军看见窗外掠过成片的稻田,想起小娥在信里说:“今年的晚稻长得好,等你过年回来,能吃上新米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词典,封皮上的报纸是去年的《参考消息》,头版头条是“澳门回归倒计时”。
夜里十点,车厢里的灯灭了,只有走廊的小灯昏黄着。
建军靠在椅背上,听见对面的大叔打呼噜,旁边的阿姨用方言哄孩子:“乖,到了广州就能看见爸爸了。”
孩子吮着手指,眼睛亮晶晶的,像村口的古井。
突然,车厢连接处传来骚动,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挤过来,其中一个撞在建军肩上,道歉时顺手摸了他的口袋。
建军反应过来,手赶紧摸向裤腰——那里缝着娘给的三十块零钱,还在。
但帆布包被拉开了,里面的烤红薯还在,可装着《机械制图手册》残页的铁盒不见了。
他猛地站起来,看见前面的男人正把铁盒往怀里塞,盒盖上的红漆在小灯下闪了闪。
“还给我!”
他大喊,声音在车厢里回荡。
周围的人抬头看,穿黑衣服的男人瞪他:“喊什么喊,认错人了吧?”
建军冲过去,抓住对方的手腕,铁盒掉在地上,里面的残页散了出来。
男人挥拳要打,被戴草帽的大叔拦住:“光天化日的,想闹事?”
周围几个农民工围过来,有人喊“找乘警”,男人骂骂咧咧地把铁盒踢到建军脚边,挤开人群往车厢连接处跑了。
建军蹲下来捡残页,手在发抖。
旁边的阿姨帮他捡,轻声说:“小伙子,值钱的东西要贴身放。”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挂着个布袋,贴着皮肤。
建军点头,把残页塞进衬衫口袋,贴近心跳的位置。
后半夜,火车在衡阳站停了十分钟。
建军下车透气,看见站台边有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五毛钱一个。
他摸了摸裤腰里的零钱,想起娘说“路上别饿着”,买了两个,热乎的蛋壳焐着掌心,像娘的手。
回到座位,发现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个孕妇,肚子挺得老高,正用手帕擦汗。
建军想起小娥,想起她没了银镯子的手腕,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孕妇,自己站在过道里,看窗外的路灯连成线,像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路。
西、黎明前的暴雨第二天中午,火车进入湖南境内,天空突然下起暴雨,雨点砸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响。
建军靠在洗脸间的墙上打盹,梦见娘在猪圈里喂猪,老母猪又活过来了,用鼻子拱她的手。
“借过借过!”
尖锐的叫声惊醒了他,几个穿时髦西装的男人挤过来,其中一个撞在孕妇身上,孕妇踉跄着差点摔倒,手里的LV包掉在地上。
建军眼尖,看见有个小身影蹲下去捡包,塞进了自己的夹克衫。
“小偷!”
他大喊一声,冲过去抓住那个小个子男人的手腕,包带还挂在对方手上。
男人挣扎着要跑,建军想起在村里打山猪时的狠劲,抬腿踹在对方膝盖上,小个子扑通跪下,包掉在地上。
孕妇脸色苍白,手捂着肚子首喘气:“谢谢,谢谢兄弟……”话没说完,刚才穿西装的男人又围过来,其中一个掏出弹簧刀:“臭乡巴佬,多管闲事!”
建军往后退,后背抵着洗脸间的门,看见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周围的人都不敢动,只有戴草帽的大叔抄起扁担冲过来:“你们想干啥?
车上这么多人呢!”
弹簧刀男人犹豫了一下,听见远处传来乘警的哨声,骂了句“算你狠”,带着同伙跑了。
孕妇蹲下来捡包,突然哭了:“里面有我老公的救命钱,他在广州工地摔断了腿……”建军看见她手腕上戴着和小娥一样的银镯子,突然觉得胸口发紧。
孕妇掏出两百块钱塞给他:“兄弟,拿着买烟抽。”
他赶紧摆手:“大姐,使不得,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孕妇突然盯着他的脸:“你长得像我一个远房表弟,也是青岚村的。”
建军愣住,青岚村在大山里,很少有外人知道。
孕妇笑了:“我姓赵,叫赵秀芳,我哥在广州开家具厂,叫赵德贵,你要是找活干,就说是我表弟。”
她撕了张车票,写下地址:“白云区黄石路18号,红旗家具厂。”
建军小心地把纸条折好,塞进鞋底的夹层,挨着娘缝的三百块钱。
火车在暴雨中继续前行,他望着窗外模糊的山影,觉得命运像这场雨,把他的路冲得七拐八弯,却又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凌晨五点,火车终于到了广州站。
出站口的霓虹灯在雨幕里闪烁,“广州欢迎你”的牌子有些掉色。
建军跟着人流往外走,鞋底的纸条硌着脚心,像颗刚埋下的种子,等着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词典,想起小娥在村口说的话:“建军哥,你识字快,学会了就能看报纸,就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前方的路灯下,几个举着“招工”牌子的人在雨中张望,他挺了挺腰板,迎着黎明前的黑暗走去,帆布包上的露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个未醒的梦。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