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粗布,沉沉地压在小苍山上。
陆渊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袖口沾着未干的松烟墨,正将最后一支族谱竹简塞进檀木匣中。
父亲说过,陆家的族谱只能由嫡长子亲手誊抄,那些笔锋里的顿挫藏着外人看不懂的密码。
“咔嗒。”
铜锁扣合的声响惊动了供桌上的长明灯,烛火猛地一颤,在溯光佩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那是块残缺的玉佩,断口处犬牙交错,玉质却温润如凝结的月光。
陆渊的手指抚过玉佩表面蜿蜒的暗纹,总觉得那些纹路像极了他昨夜在《九州异兽志》里看到的凤凰尾翎。
“渊儿。”
父亲陆明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裹着初秋的凉意。
陆渊起身时膝盖有些发麻,他看见父亲身后还跟着三位叔伯,俱是面色凝重。
二叔陆明义的铁胎弓还沾着草屑,三叔的袖口隐约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
“去把祠堂的‘西象阵’启了。”
父亲将一枚刻着夔纹的青铜钥塞进他手心,掌心烫得反常,“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陆渊攥紧铜钥,祠堂西角的青铜兽首突然同时睁开双眼。
青鸾、白虎、玄龟、赤蛟的眼珠泛起幽蓝光芒,空气里浮起若有若无的腥咸气息,像暴雨前的海风。
他忽然注意到父亲腰间悬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错银剑,剑鞘上九颗鲛珠黯淡无光。
“父亲,出什么事了?”
回答他的是西南方骤然炸响的尖啸。
那声音像是千百根生锈的铁钉刮过琉璃瓦,祠堂窗纸上的符咒无风自燃,化作青灰簌簌而落。
陆渊的耳膜刺痛难当,恍惚间看见三叔的嘴唇在翕动,却听不清半个字。
“走!”
父亲一掌拍在他后心,力道大得惊人。
陆渊踉跄着跌进祠堂暗室,头顶传来机械转动的闷响,三道玄铁闸门轰然落下。
最后一线光明消失前,他看见溯光佩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将父亲骤然苍白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黑暗中有冰凉的液体滴在额头上。
陆渊摸到腰间火折子的手顿住了——那不是水,是血。
浓重的铁锈味混着某种甜腻的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闸门外此起彼伏的惨呼。
“轰!”
整座祠堂突然剧烈震颤,西象阵的蓝光透过铁门缝隙渗进来,忽明忽暗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
陆渊的指甲抠进掌心,那柄错银剑折断时的脆响清晰得可怕。
他认得那个声音,七岁那年父亲教他认剑时说过,陆家祖传的错银剑若折断,便是大凶之兆。
“时凰余孽……终究……”沙哑的男声贴着铁门传来,带着蛇类吐信般的嘶嘶声。
陆渊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有什么东西在刮擦铁门,尖锐的声响像是利爪,又像是骨骼摩擦金属。
“喀嚓。”
暗室顶部的通气孔突然崩裂,一只覆满黑鳞的手探进来,指尖滴落的黏液将青砖蚀出缕缕白烟。
陆渊猛地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壁上。
黑暗中溯光佩突然变得滚烫,玉佩表面浮起细密的金色铭文,那些字迹游动着钻进他的瞳孔。
“啊!”
黑鳞手的主人在碰到金光的瞬间发出惨叫,整条手臂化作飞灰。
陆渊趁机扑向暗室角落,那里藏着父亲曾说过的逃生密道。
机关启动的轰鸣声中,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西象阵的蓝光彻底熄灭,铁门缝隙里渗进来的,是粘稠的血浆。
密道出口开在小苍山背阴处的乱葬岗。
陆渊跌坐在腐叶堆里大口喘息,手中的溯光佩沾满污泥。
子时的月光惨白如骨,照见山下陆家庄冲天的火光。
他看见有黑影在火海中穿梭,那些东西有着人类的身形,动作却扭曲如提线木偶,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折。
“嗬…嗬…”身后突然响起破风箱般的喘息,陆渊转身时正对上一张溃烂的脸。
那是看守祠堂的老仆福伯,此刻他的胸口破了个大洞,肠子拖在身后三丈远,却还在机械地向前爬行。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眼白上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少…爷…”福伯的喉骨发出咯咯怪响,右手五指突然暴长三寸,乌黑的指甲首插陆渊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溯光佩上的金纹再次亮起,陆渊福至心灵地将玉佩对准月光。
一道银辉如利剑劈下,福伯的残躯在光芒中扭曲崩解,化作满地腥臭的脓血。
陆渊瘫坐在地,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掌心浮现出淡金色纹路,与玉佩断口的裂痕完全吻合。
夜风卷着灰烬掠过鼻尖,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父亲深夜闯入他的书房,烧掉了所有记载“时凰”的典籍,火星在铜盆里明明灭灭,像极了此刻陆家庄未熄的余烬。
“沙沙……”林间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陆渊闪身躲进半倾的墓碑后。
两个黑袍人从山道走来,袍角绣着血色的三眼乌鸦。
其中一人提着盏白骨灯笼,绿荧荧的烛火映出他脸颊上的鳞片。
“尊使说那小子带着钥匙往北去了。”
提灯人的声音像是钝刀刮骨,“护法大人亲自去追,我们搜完这片坟地就……”话音戛然而止。
陆渊看着那盏白骨灯笼突然炸裂,绿火化作毒蛇缠上提灯人的脖颈。
另一个黑袍人惊恐地后退,却撞进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影怀中——那是具无头尸体,穿着的正是陆家护卫的服饰。
“废物。”
阴影中走出的男人戴着青铜鬼面,指尖缠绕着缕缕黑气。
陆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个声音!
在祠堂铁门外说“时凰余孽”的,正是此人!
鬼面人突然转头望向墓碑方向,陆渊的心脏几乎停跳。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悠长的狼嚎,男人冷笑一声化作黑雾消散。
陆渊等到月光被乌云遮蔽才敢动弹,他贴着山崖向苍梧山深处逃去,掌心金纹灼痛如烙铁。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陆渊蜷缩在岩缝里数自己的心跳。
三百西十七、三百西十八……这是逃离陆家庄后第七次遇到活尸。
那些曾经熟悉的佃户、丫鬟、马夫,如今都成了眼眶空洞的怪物。
最凶险的一次,他险些被王婶的菜刀劈中——那个总是偷偷给他塞桂花糕的妇人,此刻半边脸都爬满了蚯蚓状的青筋。
“砰!”
山脚下突然爆开一团紫火,隐约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陆渊扒开荆棘向下张望,只见一道青虹剑气劈开夜幕,将扑来的狼群绞成血雾。
执剑的老者踉跄跪地,道袍前襟己被鲜血浸透,左肩伤口泛着诡异的紫黑。
“青云门……”老者腰间的玉牌在月光下一闪而过,上面刻着云雾缭绕的山峰。
陆渊想起去年在县衙见过的仙师,那人不过是青云门外门弟子,县令却跪着接过他随手赐的丹药。
狼群再次围拢时,陆渊握紧了溯光佩。
玉佩在月光下泛起涟漪般的波纹,这一次,他看清那些金纹组成了模糊的凤凰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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