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絮粘在窗纱上,仿佛织成了一片毛茸茸的雾霭,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迷蒙而虚幻的氛围之中。
985硕士林小满紧盯着电脑屏幕,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邮箱界面的蓝光映得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省交投集团录用通知书的 PDF 文件正在压缩上传,进度条艰难地爬行着,卡在 97%的位置上微微颤抖,仿佛在考验着他的耐心和决心。
“真要放弃?”
对床的老西突然出声,声音在安静的寝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林小满手肘一歪,撞翻了桌上的保温杯。
保温杯中的枸杞水顺着桌沿汩汩流淌,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摊开的《驻村申请书》上,瞬间洇湿了“青山村”那三个承载着厚重期待的字。
就在这时,辅导员王老师的视频通话铃声骤然响起。
镜头扫过办公室窗外高耸入云的双子塔,那璀璨的灯光与繁华的景象仿佛与此刻林小满所在的空间相隔万里。
王老师将烫金封面的校企合作协议往镜头前推了推,神色急切地说道:“交投的罗总特意问起你,他们新成立的全资子公司正需要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才......”林小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书架上那己经泛黄的相框。
相框里,十五岁的自己站在枯槁的棉田里,背后那条写着“扶贫开发奔小康”的横幅,颜色己经褪成了粉白色。
那一年,父亲肝癌去世的噩耗,是驻村干部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杠自行车,一路奔波送到县医院的诊断书。
“我想去更需要的地方。”
话刚出口,林小满就后悔了。
视频里,王老师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扶额叹息,背景中还传来其他老师压低的笑声:“现在的孩子真是......”突然,一声响亮的摔门声截断了话头。
室友阿坤拎着奶茶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他身上的 T 恤上印着“上岸锦鲤”的卡通图案,格外醒目。
“最新消息!”
阿坤兴奋地划开手机,将屏幕怼到林小满眼前,“去年去青山村的张师兄,刚发了宝马 4S 店提车的朋友圈!”
照片里,锃亮的车标在灯光下闪耀,映出 4S 店玻璃幕墙的清晰影像。
背景虚化处,隐约可见身穿套裙的销售顾问正恭敬地鞠躬。
林小满不禁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那辆溅起积水冲进校门的奔驰大 G。
车窗摇下的瞬间,他看到了张师兄浮肿的眼睑,还有副驾上正在铺防水垫的白手套司机。
“这叫战略性撤退。”
阿坤嘴里含着珍珠,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我爸在县委办干了二十年,现在见到穿胶鞋的还腿肚子转筋呢。”
说着,他突然凑近屏幕,满脸谄媚地说道:“王老师,您说咱们学院今年保研名额......”林小满默默地关掉了视频,心情愈发沉重。
就在这时,充电线突然爆出火花,一股刺鼻的焦味瞬间弥漫开来。
劣质插排烧焦的气味与奶茶甜腻的香精味相互交织,在寝室里发酵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浊流。
他心烦意乱,抓起毛巾便冲进了洗漱间。
冷水拍在脸上,带来一阵短暂的清凉。
就在这时,他听见老西在门外叹息道:“就算要赌气,也别拿前途开玩笑。”
镜子里的水珠顺着下巴缓缓滑落,锁骨处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隐隐发痒。
那是十二岁那年跟着驻村干部巡山时,不小心跌下断崖留下的纪念。
当时,陈书记背着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十里夜路。
手电筒的光束里,飞舞的蛾子像碎钻撒在银河里,那画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晾衣绳上的白衬衫突然被风鼓起,如同一面降半旗的幡,仿佛在为他未知的前途默哀。
楼下的快递站正在忙碌地处理着毕业季的包裹,胶带撕扯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个被匆忙打包的人生,充满了迷茫和不确定性。
手机在裤兜里不停地震动。
林小满掏出手机,看到母亲发来的照片,照片里,褪色的红绸铺在佛前,金线绣的莲花瓣上落着香灰。
紧接着,一条语音消息传来,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背景是纺织车间嘈杂的轰鸣:“满崽,莫要学你爸......”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转身猛地撞翻脸盆架。
铝盆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湿漉漉的脚掌无情地踩过《行政能力测试题库》,在扉页留下半个清晰的水印脚印。
衣柜最底层,那个盖着“优秀驻村工作队”的檀木盒被他翻了出来。
陈书记留下的工作笔记扉页上,那句“改变从看见开始”显得格外醒目。
当夜十一点二十七分,校务系统显示林小满的档案流向变成“基层专项计划”。
走廊尽头的打印机不知疲倦地吞吐着黎明,油墨未干的申请书上,有个被枸杞水晕开的字迹,像一滴凝固的血,仿佛预示着他即将踏上的这条充满挑战的道路。
次日清晨行李箱的滚轮无情地卡在月台的缝隙中,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帛声。
母亲连夜缝在内衬的平安符撕开了一道口子,朱砂从里面漏了出来,染红了白衬衫的下摆。
高铁乘务员瞥了眼他沾满香灰的肩头,默默将“无烟车厢”的提示牌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满和无奈。
“小伙子去旅游?”
邻座的大叔一边啃着酱鸭腿,一边好奇地问道,“青山村现在可火了,抖音上都说那边民宿搞什么......哎,你脸色咋这么差?”
隧道的阴影如同一匹巨大的黑绸,瞬间蒙住了车窗。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地跳出消息:阿坤在朋友圈晒着新办的健身卡,老西转发着“选调生必读”的文章,班级群的公告栏里挂着交投集团的贺信。
突然,一条新闻推送弹了出来,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青山村水库承包纠纷再起,村民称补偿款三年未到位》。
出站口的山风裹着煤渣味,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
举着“接林干部”纸牌的是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人,名叫赵建国。
当他的目光看到林小满拉杆箱上的校徽贴纸时,指尖的烟头明显抖了一下。
“赵建国。”
他伸出手与林小满握手,掌心粗糙的茧子刮得林小满的手生疼。
“村里路况复杂,委屈林干部坐摩托。”
后视镜里的城市轮廓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赵建国拧动油门时突然笑出声:“上个月来的选调生,皮鞋头天就被狗啃了。”
车身猛地颠簸过碎石滩,林小满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檀木盒,耳边传来背后芦苇丛中孩童尖锐的嬉笑声。
“野娃子们闹腾呢。”
赵建国朝后啐了一口痰,“前年扶贫队给学校捐的电脑,全被拆了零件换糖吃。”
摩托车突然一个急拐避开深坑,林小满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赵建国的后背,一股浓烈的风湿膏药味瞬间钻进他的鼻腔。
村口歪斜的牌坊下,几条瘦骨嶙峋的狗正在舔舐着破旧的塑料袋。
斑驳的“青山毓秀”题字旁,新刷着“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红油漆顺着砖缝流淌而下,宛如血泪一般。
晒谷场方向飘来鼓钹声,赵建国看了眼手表:“巧了,今天正给老支书做阴寿。”
林小满的指尖轻轻触到檀木盒边缘的刻痕。
那是陈书记生前最爱的诗句,此刻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未完待续,请看下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