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的琉璃瓦上积着薄雪,林知意握着犀角梳的手忽然顿住铜镜里映出苏尚宫微红的眼眶,这位素来端肃的女官正将十二支金镶玉鸾钗仔细插入她的双鬟髻。
鎏金鹤嘴香炉腾起的青烟被寒风撕碎,菱花窗外传来靴底碾碎冰凌的脆响。
"郡主当真要走?
"带着吴地口音的小宫女捧着妆奁抽噎,"太后晨起又咳了半盏茶..."林知意数着第三十六声脚步,果然看见父亲林鸿远立在庑廊下。
玄色大氅肩头落满碎琼,他躬身接过太后赏赐的紫檀木匣时,腕间靛青襕边在雪光里一闪——与八年前入宫接她时穿的是同一件锦袍。
"意儿。
"太后将暖炉塞进她掌心,苍老的手指拂过金丝楠木匣上缠枝莲纹,"朱雀街第三十六块青砖。
"祖母绿戒指在缠枝莲纹某处重重一按,夹层暗格发出细微咔嗒声。
林知意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仲夏夜。
太后握着她的手在冰裂纹瓷碗里调朱砂,突然说:"哀家教你个秘密——这世上的真话,都要用血来显形。
"马车驶过御街时,林知意数着辘辘轮声。
第三十六声闷响,她掀开锦帘。
朱雀门鎏金匾额在暮色中明灭,守门侍卫的锁子甲上凝着冰霜。
怀中的木匣突然震动,泛黄密折滑落膝头。
"建安十七年西月初九,忠勇侯林鸿远私会北狄使臣于翠微阁..."蝇头小楷在颠簸中扭曲成毒蛇,啃噬着她记忆里父亲跪接太后赏赐时微颤的指尖。
密折末尾的朱砂印鉴裂开细纹,正是先帝私章。
车帘突然被寒风吹起,林知意迅速将密折塞回夹层。
风雪裹来几缕沉水香气,她瞥见朱雀门阴影里站着个玄色身影。
那人抬手接住飘落的雪片,指间白玉扳指闪过冷光——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镇国公谢珩在查验城门戍卫。
侯府朱门洞开,十六盏鎏金灯笼照得雪地泛起血色。
嫡母王氏立在阶前,九鸾钗垂下的东珠晃得人目眩。
林知意目光扫过她袖口的金线缠枝纹——那是今年南诏进贡的浮光锦,连宫中贵妃都只得半匹。
"可算把咱们家凤凰盼回来了。
"鹅黄襦裙的少女从垂花门转出,指尖绕着杏色丝绦,"长姐在宫里见的都是金玉人物,可别嫌咱们家寒酸。
"林知意嗅到丝绦上的苏合香。
三日前她去御药房取太后咳疾方子时,正撞见三皇子的贴身太监在抓苏合香丸。
她笑着握住庶妹林月柔的手:"二妹妹的襦裙倒是别致,广袖裁得比宫制还宽三寸。
"感受到对方骤然僵硬的指尖,她转头看向沉默的庶弟林景明:"西弟的玉佩怎的系着双鱼结?
上个月兵部王尚书幺子溺亡,打捞时腰间挂的也是这种结法。
"正厅霎时死寂。
林鸿远摩挲着青瓷茶盏,盏中君山银针根根竖立如剑:"意儿在太后跟前学的好眼力。
"他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苏嬷嬷,带大姑娘去祠堂。
"穿过九曲回廊时,林知意数着脚下青砖。
第三十六块砖缝里渗出暗红苔痕,她假意绊倒,裙角扫过砖面。
起身时掌心己藏了半片带血的金箔——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缠枝金钿。
七岁那年她问太后为何母亲棺中没有首饰,太后只说:"有些物件,要等该现世时才能现世。
"祠堂烛火摇曳,香案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
林知意借着添灯油的动作,指腹抚过底座刻痕。
三短一长的凹痕,正是幼时母亲教她的摩斯密码:危。
西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林知意贴着游廊悄声走近,听见林景明醉醺醺地嚷:"...父亲让我娶张侍郎家的痴女?
凭什么她林知意就能攀镇国公府!
""你懂什么!
"年长些的声音打断他,"当年沈氏难产而亡,接生嬷嬷如今在父亲书房..."话音戛然而止,林知意后背渗出冷汗。
她记得那个雷雨夜,母亲临盆时窗外闪过靛青襕边。
更鼓敲过三响,林知意展开密折对着月光细看。
泛黄纸页上突然显现朱砂批注:"鸿远窃国,沈氏挡路。
"字迹竟是太后亲笔。
她摸向木匣夹层,触到个冰凉物件——半枚虎符,缺口处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轻响。
林知意吹灭烛火,攥着虎符退到屏风后。
月门处闪过玄色衣角,带着沉水香的体温陡然逼近。
那人指尖捏着她遗落的密折残页,呼吸扫过她耳垂:"郡主可知私藏虎符是何罪?
"林知意反手将虎符按在他心口:"那谢大人可知私调北境驻军又是何罪?
"她感受到对方心跳漏了一拍,"三日前怀宁关少的两百匹战马...大人用沉水香也盖不住马粪味儿呢。
"谢珩低笑时喉结擦过她鬓边珠花:"不如我们做笔交易?
"他突然俯身咬住她发间白玉簪,"用朱雀门下的东西,换你父亲书房密室钥匙。
"林知意趁机抽走他腰间鱼符:"再加上你书房第三层暗格里的东西。
"指尖相触时,两人同时摸到对方袖中匕首。
五更梆子敲响时,林知意站在祠堂飞檐上。
她望着谢珩消失在朱雀门的身影,掌心还残留着他塞来的纸条。
展开竟是半幅军事布防图,背面朱砂写着:"三日后马球会,用这支白玉簪换你母亲的接生嬷嬷。
"晨光刺破云层时,她摸向发间——那支太后赐的白玉簪内,金丝镂空的夹层里藏着半粒朱砂丸。
七年前太后握着她的手说:"这枚朱砂可验天下至毒,亦可...验人心。
"晨雾漫过垂花门时,林知意嗅到小厨房飘来的杏仁酪香气。
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甜羹。
她绕过回廊,见嫡母王氏正指挥丫鬟摆膳。
八仙桌上搁着青玉荷叶盏,盏中杏仁酪浮着殷红枸杞——与当年母亲临产前喝的那碗一模一样。
"意儿来得正好。
"王氏亲执缠枝银勺,"你父亲特意吩咐做的。
"鎏金护甲擦过盏沿,林知意瞥见枸杞缝隙里未化尽的白色粉末。
她忽然想起太后说过的话,发间白玉簪微微发烫。
瓷勺即将触唇时,西厢突然传来哭喊。
林景明揪着个丫鬟的头发撞进花厅:"这贱婢竟敢偷我的玉佩!
"他腰间的双鱼结玉佩晃得人眼花,林知意却盯着丫鬟颈间红痕——那分明是弓弦勒出的印记。
"西弟莫急。
"她截住王氏欲摔的茶盏,"我瞧这玉佩的络子倒是眼熟。
"指尖拂过褪色的穗子,内层金线突然勾出半片残纸,隐约可见"翠微阁"三字。
这正是密折中提到的父亲私会北狄使臣之地。
林鸿远突然出现在屏风后:"意儿对弟弟的物件倒是上心。
"他接过玉佩的瞬间,络子里的残纸消失无踪,"听闻太后赐了你十二卷《女诫》,不如抄来给妹妹们做榜样?
"抄经的松烟墨混着血腥气。
林知意跪在祠堂,腕间沉水香手串突然断裂。
檀木珠子滚落青砖的声响中,她听见屋脊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这是宫中暗卫的警示信号。
朱漆窗棂突然被劲风破开,染血的密信钉在母亲牌位前。
林知意展开浸透冷汗的桑皮纸,竟是谢珩字迹:"申时三刻,你庶妹的苏合香囊会出现在三皇子书房。
"她将密信凑近长明灯,火焰舔出暗纹——竟是北境驻军布防图的拓印。
信纸焚尽时,窗台多出枚错金螭纹带钩,钩身刻着极小的"谢"字。
这是今晨从谢珩腰间顺走的,此刻却沾着新鲜血渍。
暮色染红琉璃瓦时,林知意立在藏书阁顶层。
从这里能望见父亲书房的重檐。
两个粗使婆子抬着樟木箱穿过月洞门,箱角渗出暗红液体。
她数到第七滴时,箱中突然传出闷响,像极了幼时在冷宫听见的——那是人被割舌后发出的呜咽。
掌心白玉簪突然发烫,林知意转身撞进带着铁锈味的胸膛。
谢珩玄色劲装渗着血,指尖却冰凉:"郡主的好奇心会害死猫。
"他将她压在书架间,抽走她袖中刚拓下的书房钥匙纹样,"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他的血顺着锁骨流进她衣襟:"若你能在一炷香内解开这九连环,我就告诉你樟木箱里装着什么。
"沾血的玄铁九连环咔嗒作响,第三环刻着北狄文字——正是母亲遗物中那本《璇玑图》夹页出现的字符。
林知意拔下白玉簪插入锁孔:"谢大人不如赌大些。
"簪头金珠突然弹出,露出里面朱砂丸,"若我赢了,你怀里的西南粮道账册得借我三日。
"更漏声催时,林知意摸向谢珩心口。
他擒住她手腕按在《山河志》上,书页间滑落半幅婚书。
泛黄的宣纸上,"林知意"与"谢珩"的名字被血迹圈连,日期竟是建安十七年西月初九——父亲私会北狄使臣那日。
"这份大礼可还喜欢?
"谢珩咬破她耳垂,"你母亲与我母亲指腹为婚时,恐怕没想到..."他突然闷哼着松手,林知意的金簪正顶着他腰间旧伤:"大人该走了,我父亲的脚步声到二门了。
"残月升上飞檐时,林知意展开染血的婚书。
背面竟是母亲笔迹:"若见此信,速烧朱雀门下第三十六砖。
"她将婚书凑近烛火,火焰中浮现出金色脉络——正是金丝楠木匣夹层的纹路。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