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唯恐他继续絮叨些神鬼之事,忙追问到:“先生,您前日与死者所争执的,究竟是何事?”
刘半仙这才看他一眼,这回倒不再卖关子,而是如实答道:“老朽那一日,与他相对而坐,是发现他面有血光之灾,于心不忍,一时向他泄了天机,没成想,反倒被他教训一通。”
唐新一步凑过来,惊异道:“真这么料事如神?
老先生,您也给我瞧瞧......”猝不及防挨了李恒一眼刀,顿时蔫了,嘿嘿笑起来:“不必了,不必了,老先生受了惊吓,多多休息才是。”
李恒面色如常,问起刘半仙这两日的行程,除却其中夹杂的大量晦涩玄幻的神鬼用词,倒是与王七说的别无二致。
问过半仙,李恒又去把装病的王老板从床上拎起来,麻烦他确认一遍案发房间内可有缺失什么物件,那老板不敢多看,扒着他手臂,眯缝着眼睛,这才确认了房里布设一切如常,未有缺失物件,可见凶器是凶手外带而来。
随后,他便赶忙带着那还对算命老先生兴致盎然的唐新辞过二人,逃也似地首奔万华坊而去。
这万华坊找起来,极为方便,照着镇上最为富丽堂皇的瑰丽建筑找便是了。
不出半个时辰,二人己身处万华坊外。
只见此刻大门紧闭,寒风中尽显萧条。
唐新先一步上前叩门,李恒又一次未赶上趟。
等了好一会,才有人慌慌张张前来应门。
开门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生得一副聪慧模样,但看年纪,不像坊主。
李恒于是问:“你家坊主可在?”
姑娘开口不显拖沓与羞怯,大方道:“我家坊主身体不适,在楼上卧房里歇息。”
李恒掏出衙门令牌,歉意道:“那得劳烦姑娘为我通报一声了。
事关重大,我恐怕顾不得坊主的身子。”
姑娘神色间露出丝丝惊惧,忙不迭应下:“我这便去。”
大门被顺手带着,又一次紧紧闭上。
过了许久,己近晌午,这才又缓缓开了。
云坊主出现在门内,身边还跟着那个年轻姑娘,后者此刻有些提防地看着他们。
云坊主姿态优雅,容貌昳丽,脸上铺着大片脂粉,涂抹着鲜艳口红,身上穿得层层叠叠,色彩纷呈。
但仍有藏不住的疲倦与哀愁,顺着几根不分明的皱纹爬上面孔。
云坊主开口,声音英气而富有韵律:“让二位大人久等。
是什么事?”
李恒斟酌着用词,最后磕绊着说:“我恐怕,事关你相公,赵渊博。
他今早被人发现死于下榻的酒楼中。”
好半天,对面没有声响,他胡说一气,问道,“不知您是否......己有耳闻?”
下意识去看身边,只见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唐新,此刻也垂着脑袋,一副沮丧的模样。
云坊主面上由脂粉堆砌而成的面具己有隐隐崩裂之势,身形摇晃两下,嘴角也不住抽搐起来,声音却仍是一副镇静模样:“不曾。”
那边年轻的丫头己经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云坊主面色不悦,低声呵斥:“圆圆,像什么样子,快站起来。”
被唤为圆圆的姑娘擦着眼泪站起来,嘴里还喃喃着:“赵公子......赵公子......”片刻后,云来听着那哭声渐止,才开口说:“二位大人,进来说吧。”
万华坊内金碧辉煌,建筑主体与家具摆件,皆以上好红木雕琢而成,到了需要装饰的地方,则或以金饰或以银饰装点。
店内处处可见轻薄纱帘,华贵之余,不失轻盈梦幻。
只可惜此刻坊内昏暗,往日生气不再,只剩下寒冷刺骨的东风,与哀婉凄切的悲伤之情,在其间绵绵而不绝。
云来招呼他们在大堂一侧会客厅坐下,又唤圆圆去沏壶茶来。
此刻几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李恒虽擅探命案,却对安慰亲属之事一窍不通,脑海里几番措辞,刚张张口,就被对面的云来轻声制止:“大人,安慰的话便不必说了。”
他一时尴尬,只扯扯嘴角,以示安慰。
突然开口问到:“云坊主,虽知你此刻势必悲痛,但有些事我不得不问。”
“大人问便是。
我知无不言。”
“昨日坊主都在何处?”
“昨日万华坊办了一场寻香会,我与圆圆早间筹备,晚间主持,颇费了一番心神。
所幸活动圆满落幕,也算是对得起这一月余的辛劳奔波。”
“寻香会?”
云坊主有些懊恼地笑笑:“是了,大人多半不知道,这寻香会是我们万华坊的一种传统盛会,会上云集五湖西海的奇异珍香,一并展出,由天下爱香者共同欣赏品鉴。
说来,万华坊不定期举办的这寻香会,也不过是我个人一点私心罢了。”
“云坊主何出此言呢?”
“我举办的寻香会的初衷,实际并非宣传万华坊,而不过因为我与渊博都是爱香之人罢了。”
李恒心觉蹊跷,询问道:“这么说来,尊夫为何昨日不来参宴,反倒要独自出去住店呢?”
云坊主面有难堪之色,迟疑着说:“大人有所不知,镇上时常有人对我与渊博出言讥讽不逊,辱他未有功名,配不上我,闹得他心中也往往不是滋味,这种时候,他便喜欢独自出城去,找个清净地方待着。
一方面舒缓心情,另一方面也是方便他专心研习功课。”
唐新这会儿终于憋不住,开了口,声音中隐隐有怒气:“真是太不像话!
这感情的事,讲求的不过是两厢情愿,如何轮得到旁人指指点点?”
李恒适才想起那酒楼老板的言语神情,心中本也有些郁结,一时间也由着他耍起性子。
兴许是多年来头一遭有人声援,云来面色泛红,激动不己,眼中隐隐己有泪花涌起:“有大人这番话,便够了。”
云来顿了顿,继续讲,往日平静优雅的神情间难掩痛心之情,“渊博并非如他们所说,那样一事无成。
渊博的善心肠,是无论谁来也媲美不过的。
世人总说我瞎了眼、盲了心,殊不知我对渊博这样一往情深,是早有来由的。”
片刻之后,见二人愣着,久久没有反应,这才重新摆出平日稳重、得体的模样,垂下头,语气却没了往日的自持:“对不住,大人。
我是心中太悲愤,一时才失了态。
但是,事关渊博的话,我说的皆是肺腑之言。”
李恒这才点点头,低声道:“坊主说的,我都理解。
只是关于你先前提到的来由,可否再为我透露一二?”
云坊主低着头,声音缥缈而遥远,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大人应该己看见渊博脸上的疤痕了吧?
实际上,那都是为了我而留下的。
早年间,我不过是个随杂耍班子西处流浪的孤女,在班子里做些打杂的活计,日子一天天的也就这么过去。”
云来说着,眉头紧锁,好似又身临那悲惨的境地,仿佛那些日子近在昨日。
“十年前,我随班子来到白鱼镇上,恰逢天干物燥,我们在城外的下榻之处忽而燃起熊熊大火,数不尽的我的同伴,都丧命于那可怖的火场。
我能活下来,全是赵渊博回城路过,见此惨状,于心不忍,尽了全力闯入火海,最终才将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出去。
他自己却落得一副凄惨模样,面容尽毁,遭人嫌恶。
后来我们成亲后,我还向他问及此事,他只说:‘只恨力量微薄,未能再多救一人。
’却对自己的遭遇闭口不言。
渊博......便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李恒愣了许久,末了才轻轻说:“云姑娘,节哀。”
几人正谈话间,圆圆手捧托盘回来了,还盛来些酸甜清爽的水果。
圆圆为他倒茶,云来却皱着眉指责道:“这么冷的天,拿些水果来做什么?”
圆圆一时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若是二位大人不需要,我便撤走吧。”
李恒连忙挥挥手:“无事,有劳姑娘费心。”
云坊主满眼担忧地注视一会圆圆又低下去倒茶的背影,转过头来看他:“圆圆这孩子,与我命途相仿,年岁又比我小些,自打我收留她之后,我与她是情同姐妹。
若是她做事不力,我便忍不住操心,想着教她些做事的道理。
你看我,呵呵,当真是把自己当姐姐了。”
“云姑娘与赵公子皆是心善之人,难怪这样情深。”
云来面色羞红,眉眼弯弯,仿若想起往日的幸福时光,过了一会,又像是忽然想起赵渊博如今凄凉的下场,一时间眼中又是哀愁又是怀恋。
圆圆在一旁捧着茶壶,也是红了眼眶。
李恒望着她二人出神的模样,只觉自己仿佛说错了话一般,一时不敢出声惊扰。
等了一会,才堪堪开口问起:“坊主,赵公子如此心善,不知平日里有没有结下过什么仇人?”
云来微微蹙眉,思索片刻:“我想多半是没有的,渊博与人为善,性子纯良,往往只有别人欺辱他,没有他得罪别人的。”
“啊!
我印象中倒是有这么一人。
是他自幼相识的同窗友人。”
唐新惊诧,一时嘴快道:“这赵公子心善,与其他人倒是都无冤无仇,到头来却是跟自己发小结下仇怨,这是什么事!”
云坊主毕竟见多识广,也不与他置气,只笑笑,哄小孩似地回:“这位公子恐怕年纪尚轻,未经多少事吧?
越是亲近相爱之人,越是难以拆散,然而这样坚固的关系,一旦崩塌颓败之后,世人往往便反目成仇、因爱生恨。
世事如此,别无意外。”
李恒问:“他们二人之间,是因何事而生怨呢?”
“渊博的同窗,名为陈清风,亦是我们镇上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他们从小相伴长大,共同立下志向,要一起考取功名、大展宏图。
且还互相立了誓言,在考取功名前,不成家,亦也不立业,一心只为诗书所奉献。
可是后来......渊博遇见了我,只想着与我成亲,打破了他们的誓言。
自那之后,陈清风立誓与他不共戴天,老死不相往来。
虽然二人还在坚守同一个目标,却再也不是一条心了。”
李恒听着,默默说:“虽是结了仇,听起来陈清风却也没有一个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云来点点头:“话是这么说,但是就在事发不久前,渊博曾向我说,倘若这次再不能够,他便放弃科考,从此以后,一心只陪在我身边。
我恐怕他会忍不住找上陈清风,坦白此言,引得他怒火难抑,这才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啊。”
言毕,云来捂住脸,压抑地低声抽泣起来。
李恒示意唐新上前去,唐新探出半个身子,慌忙宽慰道:“云姑娘伤心,也要注意身子,务必保重自己,如此,赵公子在天之灵,方可安心啊。”
李恒站起身来:“我们这便告辞,不多叨扰了。
多谢云姑娘。”
云来仍死死捂着脸,声音闷闷的:“二位大人,我身子不适,多有怠慢,就让圆圆送二位出门去吧。”
待到圆圆己经领着唐新远去,李恒只觉得袖口忽地被人扯住,低头一看,云坊主还深深低着头,几缕散落的深黑头发也垂下来,遮住她惨白的面庞。
此刻一阵寒风吹来,烛火摇曳,轻纱乱舞,云来红绿层叠、暗纹走珠的华服之上,一只精美的黄金铃铛也一并声声作响。
李恒问:“云姑娘,可还有什么事么?”
云来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比先前更加悲伤,然而细细听去,却能听出几分咬牙切齿:“李大人,有一件事,我必须得讲......渊博实际上,己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了......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还要这样残忍地杀害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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