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初十三年冬·西凉王城铜钱硌进后颈的瞬间,李昊猛然睁眼。
龟裂的夯土地面在晨光中泛着青灰,粗粝的胡杨木窗棂将天光切割成栅格。
他盯着被面上焦黑的火烧补丁——褪色的联珠对鹿纹锦被滑落腰间,经纬间还沾着沙葱碎屑的腥气,某种陌生的熟稔感漫上心头,仿佛这动作己重复过千百次。
"郎主该进朝食了。
"双鬟髻侍女阿芦伏地轻唤,左颊靛蓝黻纹几乎触到地面。
李昊太阳穴突突首跳,"郎主"二字裹着记忆碎片破冰而出:建初十三年,西凉宗室李重耳,祖父武昭王李暠病卧甘露殿,父敦煌太守李歆代摄国政……这是公元417年,北凉沮渠蒙逊与西秦乞伏炽磐在湟水对峙,而东晋的刘裕正在建康城磨刀霍霍。
"穿越了……"他攥紧硌醒自己的货泉铜钱,王莽时代的货币边缘割破掌心。
前世那个蜷缩在键盘前的网文写手,此刻成了河西小国的宗室公子。
意料中的恐慌没有袭来,某种沉静如雪水渗入西肢百骸。
此时羊酪的腥臊味突然涌入鼻腔,胃袋抽搐着提醒他这具身体对饥饿的钝感——这具躯壳残留的习性正悄然渗透。
阿芦捧来的黑陶碗里,粟麦饭混着沙粒泛出铁灰色。
李昊强咽下一口黍面饼,粗粝的麦壳刮得喉头发疼。
案头竹简《述志赋》捆绳己磨出毛边,祖父李暠手书"深慎兵战"的墨迹洇在虫蛀孔洞间,竟隐约连成敦煌地形的轮廓。
"郎主,太夫人处辰时三刻的请安……"门外忽传来另一道女声。
梳堕马髻的侍女跪在槛外,吐谷浑样式的绿松石额饰压着眉心,裙角沾着经堂特有的沉檀香灰。
"取那面龟钮镜来。
"话脱口而出时他自己都惊住。
铜镜背面龟钮的"乙巳"铭文刺入眼底,记忆如沙漏倾泻:母亲乙弗氏大婚当日,三百鲜卑狼骑踏碎敦煌黄沙,马蹄铁烙着同样的铭文。
整理完仪容,李昊呆呆的跟在侍女身后,榆木门推开时,寒风卷着苦艾与马粪味扑面。
晒药架上蔫萎的甘草蒙着层沙,戍卒正用掺碎麻的白茨草泥修补照壁。
墙缝里探出的枯草在北风中瑟缩,像极了出租屋墙角的霉斑。
拐过马厩时,老马嚼着掺沙的苜蓿打响鼻。
断裂的弓弭与生锈铧犁堆在草料旁,分不清农具还是兵器。
墙外飘来市声:"三张狐皮换半斗青盐……""粟特老贾!
这琉璃瓶豁口了……"挎篮农妇低头穿过角门,粗麻补丁细密如蛛网。
李昊无意识揉着抗议的胃部,这具身体却熟练地避开地上冻硬的马粪——前世踩到狗屎骂街的记忆突然刺痛神经。
松涛院经堂的沉檀香里混着药味。
太夫人腕间的于阗玉镯擦过《金刚经》帛书,阴刻的"统万"二字泛着冷光。
跪侍的堕马髻侍女轻摇羽扇,绿松石额饰在炭盆映照下泛出幽蓝。
"耳孙近日读何书?
"祖母的黄杨木佛珠擦出细响,身后经卷间露出半截《请归附表》。
"正在重读祖父的《述志赋》。
"他目光扫过帛书边缘的虫蛀痕迹,那些蜿蜒孔洞突然与昨夜梦境重合——沙盘上的敦煌城正被蛀空。
戍卒的呼喝骤然撕裂寂静。
一队驿使抬着渗水的藤箱疾行而过,箱角卡着半片灰羽——柔然海东青的翎毛沾着胭脂山赭土,羽根处暗红斑迹不知是泥是血。
李昊拢紧半旧的麂皮裘。
祁连山的风卷着沙粒扑进回廊,远处城墙上戍卒的呵欠声混在风里,连带着这座夯土小城,都像在漏壶滴答声里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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