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五分,纺织厂的大喇叭准时响起《东方红》。
温静秋在第三遍广播时睁开眼睛,窗外的梧桐树影正斜斜地投在水泥地上。
她伸手摸向床头,指尖触到搪瓷缸冰凉的边缘——昨晚看《飘》时泡的茉莉花茶,现在只剩下一片泡发的花瓣粘在缸底。
"静秋!
"母亲在外间敲着铝锅,"再不起来,豆腐脑该凉了。
"静秋应了一声,翻身坐起。
她身上那件浅蓝色睡衣是去年用厂里发的劳保毛巾改的,领口己经洗得发白。
五斗柜上的三五牌座钟咔哒咔哒走着,玻璃罩下面压着一张工业券,是留着买新皮鞋用的。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垫下抽出那本包着《毛选》封皮的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塞进了帆布书包的夹层。
筒子楼的公共厨房里飘着香油和酱豆腐的气味。
静秋接过母亲递来的碗,发现今天的豆腐脑上居然飘着几滴麻油。
"厂里要评先进了?
"她舀了一勺,故意问道。
父亲把《参考消息》折成小块垫在碗下:"机械厂合并过来三十多号人,食堂要多开一个窗口。
"他推了推眼镜,镜腿缠着的白胶布己经泛黄,"听说有个上海来的技术员,修苏联机床很有一套。
""老温,"母亲突然压低声音,"昨儿后勤科刘大姐说,新来的沈技术员家里……"她瞥了静秋一眼,后半句话就着豆腐脑咽了下去。
静秋装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用筷子尖挑着碗里的葱花。
梧桐树上的大喇叭又开始广播,这次是厂党委关于"大干一百天"的动员令。
纺织厂女更衣室永远弥漫着痱子粉和万紫千红润肤霜的味道。
静秋把工作牌挂在第三排钉子上时,隔壁更衣间的笑声像棉絮一样飘过来。
"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
"质检科的小张声音压得低,却压不住那股兴奋劲,"昨天下午在图书馆后门,他拿镊子修补《战争与和平》的书脊!
""哪个他啊?
""还能有谁?
机械厂新来的沈技术员啊!
"静秋系围裙的手顿了顿。
藏蓝色的劳动布围裙己经洗得发软,右边口袋还留着前天蹭上的机油——那是帮车间主任修缝纫机时沾上的。
她摸了摸左边口袋,突然僵住了。
《飘》的下册不见了。
"温师傅!
"学徒工小芳从两台纺织机之间钻过来,辫梢上沾着棉絮,"王主任让你去三号车间顶班,李秀英请产假了。
"静秋点点头,目光却扫过车间的每个角落。
那本书昨晚明明藏在搪瓷缸底下,今早缸还在,书却……"还有这个。
"小芳突然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在男厕所后墙根捡到的。
"油纸己经蹭脏了,但还能看清《红旗》杂志的封面。
静秋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接过书时,发现封底沾着半个清晰的鞋印。
"谢谢。
"她声音有点发抖,"你没给别人看吧?
"小芳眨眨眼:"张股长差点踩到它,我说是垫机器用的……"车间的广播突然刺啦作响:"全体注意!
机械厂支援同志到东区检修设备——"轰鸣的纺织机声中,几个深蓝色身影穿过飞舞的棉絮。
静秋把书塞进原料筐,抬头时看见一双沾着机油的手正在调试她面前的机器。
"齿轮箱盖板少个固定件。
"那人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像是砂纸擦过生铁。
逆光里只能看清他卷到肘部的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臂线条像车床铣出来的。
静秋蹲下去找扳手,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带笑的声音:"《飘》的结局,是斯嘉丽回塔拉庄园了吧?
"她的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午饭铃响时,静秋在食堂角落堵住了那个机械厂的人。
他正就着腌萝卜啃二合面馒头,铝饭盒盖上用钢笔画着密密麻麻的齿轮草图。
"沈河清。
"他咽下馒头伸出手,腕骨突出的地方蹭着道新鲜油渍,"早上的书我放回你更衣柜了。
"静秋盯着他中山装第二颗纽扣:"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三个证据。
"他竖起手指,指甲缝里还留着黑色油污,"第一,书页有茉莉花香;第二,折角方式特别——"他比划了一个对折又展开的动作,"第三,只有纺织厂女工会用红线当书签。
"食堂大师傅突然敲着铁盆喊:"后头排队的别挤!
红烧肉限量供应——"人群呼啦啦涌过来,沈河清迅速用馒头夹住饭盒里的最后一块肉,隔着桌子递给她。
油星子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像朵小小的梅花。
"为什么帮我?
"静秋没接。
沈河清笑了笑,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上个月厂里组织看《列宁在1918》,你偷偷在笔记本上画芭蕾舞裙。
"下午的暴雨来得突然。
静秋站在车间门口,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铜钱大的水花。
她怀里抱着那本失而复得的《飘》,封皮己经被重新包过,用的是机械厂的图纸。
"温师傅!
"小芳举着油布伞冲过来,"王主任说让你去库房清点……"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冒着雨跑过广场。
沈河清头顶着帆布工具包,深蓝色工装裤己经淋成了黑色。
他在积水处突然刹住,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静秋:"图书馆后窗的防雨布破了。
"油纸包上是熟悉的《红旗》杂志封面。
静秋打开一看,是本《安娜·卡列尼娜》下册,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上册被战友卷烟了,抱歉。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树上,晕开了几个小小的圆圈。
静秋突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那枚一首没舍得用的"光荣劳动"纪念章:"防雨布要用这个别住。
"沈河清愣了下,笑着接过纪念章。
他的手掌很暖,带着机油的涩味和雨水的清凉。
晚饭时,父亲难得地倒了半杯洋河大曲。
母亲把炒青菜里的肉丝全挑到静秋碗里:"刘大姐今天说,沈技术员家里平反了,组织上要把没收的钢琴还给他们家……"静秋数着碗里的米粒,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
她走到阳台,看见楼下空地上,沈河清正在修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车把上挂着盏煤油灯,暖黄的光晕里,他脖颈上搭着的灰毛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夜风送来茉莉花的香气,静秋发现五斗柜上的搪瓷缸不见了。
缸底那朵蔫黄的茉莉花,现在正别在楼下的自行车铃铛上。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