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丸的名字,是带着冰碴子诞生的。
一九九七年腊月初八,哈尔滨零下二十九度。
她妈挺着肚子在炕上看《还珠格格》,紫薇正哭到"蒲草韧如丝",突然觉着肚里翻江倒海。
她爸从厨房捧出碗冻梨刚化开的甜水,见状吓得搪瓷碗当啷砸地上,梨子骨碌碌滚进门口雪堆。
产妇疼得首掐男人胳膊:"捡什么捡!
叫车去!
"她爸偏是个轴的,非趴雪地里刨那梨,被老婆一脚踹在腰眼上:"丸子的丸!
就叫梨丸!
"后来她爸总嘀咕,这丫头打娘胎里就带着股邪性——出生时通体紫红活像冻梨成精,偏生在数九寒天,嗓门却亮得能震碎产科玻璃窗。
---二十五年后,梨丸在胡同口支了个奶茶摊子。
蓝底白字的招牌是她用丙烯颜料手涂的,"抽象派饮研所"六个大字底下,还画着个戴珍珠项链的流泪黄豆表情。
"你这叫奶茶?
分明是刷锅水!
"开澡堂的孙大爷第一次来,盯着菜单上"忧伤的碳水银河(芋泥麻薯版)"首瞪眼。
梨丸正往杯子里怼芒果丁,闻言把搅拌棒往耳朵后一别:"您老要传统口味也有——"她掀开角落的搪瓷缸,舀出勺黑褐色的液体," 百年老方·宫廷玉液·珍珠奶茶·青春版。
"孙大爷抿了一口,眉毛扬到发际线:"这不就是普通奶茶?
""嗐!
"梨丸一拍柜台,"您要说破就没意思了。
好比您澡堂子搓澡,难道真叫人类表皮污垢学研讨会?
"屋里传来闷笑。
梨丸扭头,看见藤椅上半边身子歪着的老太太正用能动的右手抠收音机旋钮。
中风的左脸肌肉僵着,右嘴角却翘得老高。
---梨丸妈是前年倒下的。
那日老太太在早市为了五毛钱和小贩掰头,一句"我闺女都能用奶茶粉预测天气了你还敢缺斤短两"没说完,突然像被抽了线的木偶似的栽进芹菜堆里。
医院白炽灯下,梨丸盯着CT片上那团阴影,听着医生说"脑梗死后遗症",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带她熬山楂酱——玻璃罐里淤红的果肉,也是这样凝固成一块块无法溶解的暗斑。
如今老太太说话像卡带的录音机,却总在梨丸往奶茶里加怪东西时突然迸出一句:"小猢狲...糟践粮食..."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胡同里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
---六月初三,大暑。
梨丸正试验新作"燃烧吧脑细胞"——芒果丁泡绿茶,撒辣椒面,杯口还卡着片柠檬当遮阳帽。
门帘突然被掀得老高,阴影里挪进来个高大身影。
"要杯喝的。
"来人嗓子像砂纸擦过生锈铁皮。
梨丸抬头,先看见对方左眉骨上蚯蚓似的疤,再往下是灰T恤领口露出的锁骨纹身:"建议零售价¥0.00"。
"嚯!
"梨丸把柠檬片往他面前一推,"您这算自带价签啊?
"男人愣了两秒,突然笑出一口白牙:"买一送一,要验货吗?
"里屋传来"啪"的关收音机声。
梨丸妈不知何时挪到了门框边,歪着的嘴抿得紧紧的,目光在男人右手的茧子和梨丸发亮的眼睛之间来回扫。
---黄昏时下起太阳雨。
梨丸蹲门口擦"**第二杯半价**"的粉笔字,听见身后男人说:"我叫陈旧。
""够复古的,"梨丸头也不回,"您要叫全新未拆封我还能给您打个折。
"陈旧也不恼,从兜里掏出张泛黄的拍立得递过来。
照片上穿中学校服的梨丸正在操场跳山羊,马尾辫飞成一道流星——背景里模糊的篮球架下,有个撩起衣襟擦汗的瘦高男生。
"你...?
"梨丸的抹布掉进水洼里。
陈旧用脚尖把抹布拨回来:"当年总偷喝你冻梨汁的转校生。
"他指指眉骨的疤,"还为你跟职高的打过架。
"梨丸突然想起初中毕业那天,她往男孩书包里塞了瓶自制饮料,标签写着"银河铁道之夜特供"。
其实不过是雪碧兑蓝莓酱,瓶底还沉着没化开的糖渣。
雨停了。
陈旧影子斜斜地爬在斑驳砖墙上,和梨丸的影子叠成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第一章·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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