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深秋的晚自习,我总在抽屉里藏半块硬面包。
后桌王胖子的游戏音效穿透课桌,混着他骂“傻逼舍友”的脏话,像块浸了油的抹布,把空气抹得黏腻。
许明轩坐在斜前方,曾经会在草稿本上画机械齿轮的手,此刻正夹着根偷藏的烟,烟头在课桌下明明灭灭,像只发红的独眼。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食堂。
他对着清汤寡水的菜盆发呆,校服袖口磨出毛边,和记忆中那个穿着熨帖衬衫、给我讲数控机床原理的少年判若两人。
“我爸的厂子倒了。”
他把馒头掰成小块泡进汤里,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连数控教材都要借二手的。”
我把自己餐盘里的红烧肉拨过去,他没抬头,却在第二天塞给我本边角磨损的《机械制图》——那是他曾经视若珍宝的书,扉页还留着“许明轩 梦想起航”的钢笔字,如今被划满歪扭的脏话。
宿舍307的夜晚永远蒸腾着酸臭。
老大总把脚架在我床栏上打游戏,键盘敲击声混着“你妈死了”的语音轰炸,在铁皮屋顶下荡出回音。
老二总在熄灯后用手机照镜子,冷白光扫过我床帘时,能看见他对着痘印挤眉弄眼,嘴里嘟囔“穷酸样”。
只有许明轩的床帘永远拉得死紧,偶尔传来打火机“咔嗒”声,烟雾从布帘缝隙钻出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我们曾以为彼此是孤岛。
他教我用报废的电路板做手工,我帮他补数学作业。
首到某个周末,他突然把我拉进小巷,几个染黄发的男生吹着口哨围过来:“这就是你说的‘正经人’?”
许明轩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掐出淤青,笑得比哭还难看:“别装了,职高生谁不这样?”
他们递来的烟烫到我指尖时,我才明白,他早己不是那个在实训楼画齿轮的少年,而是把“合群”当成了新的生存法则——哪怕要用脏话和烟头,把自己磨成和他们一样的棱角。
真正的沼泽是从他偷我饭卡开始的。
食堂阿姨说余额为零时,我看见他正把烤肠分给黄发们,油汁滴在他新换的潮牌卫衣上。
“别这么计较。”
他抹了把嘴,眼神躲躲闪闪,“我爸欠他们家钱。”
走廊的穿堂风掀起他的衣角,我看见他后腰纹着半截机械齿轮,边缘渗着暗红的炎症——那是他曾经最厌恶的“不良标志”。
但沼泽里仍有浮萍。
对门宿舍的张野总在晨跑时帮我带早餐,塑料袋上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看你总吃面包,换点包子吧。”
他说话时像怕惊飞什么,声音轻得像落在窗台的麻雀。
还有总坐在操场角落看书的陈月,会把夹着银杏叶的旧杂志塞给我,书页间用铅笔写着:“实训楼天台的月季开了,粉色的。”
我开始躲在实训楼的工具间。
生锈的台钳旁,我用许明轩送我的旧电路板拼贴星星,焊锡的气味混着窗外的桂花香,在逼仄的空间里织成茧。
某天张野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绿豆糕:“我听见电焊声,以为是老鼠。”
他蹲下来看我的作品,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能教我吗?
我想给我妹做个台灯。”
我们的秘密基地慢慢有了温度:墙角堆着张野捡来的旧台灯,陈月送的月季插在矿泉水瓶里,甚至还有许明轩遗落的半本《机械原理》——我在扉页新写了“张野 梦想起航”,用修正液画了小齿轮。
每当307的叫骂声漫上来,我们就关紧工具间的门,听着焊枪“滋滋”作响,看金属在火光中熔成温柔的弧度。
许明轩后来再也没进过这里。
我看见他在操场和黄发们打群架,校服撕破的地方露出齿轮纹身,血肉模糊得像团融化的金属。
他路过工具间时,我正和张野调试刚做好的台灯,暖光映出他瞬间凝固的表情——像被烫到的飞蛾,迅速别过了头。
深冬的某个清晨,我在工具间发现张野留的字条:“台灯送给你,我转学去技校了。”
矿泉水瓶里的月季己经枯萎,但花瓣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我突然想起陈月说的天台月季,跑上去时发现最后一朵花还倔强地开着,花瓣上的霜像撒了把碎钻,远处的职校烟囱正冒出白烟,一节一节升向灰蓝色的天。
原来在这所把人磨成铁屑的学校里,总有些东西是磨不碎的:张野揣在兜里捂暖的包子,陈月夹在书里的银杏叶,甚至许明轩遗落的那半本教材——它们像散落在沼泽里的星子,即便微弱,却固执地照着某个角落,让你知道,哪怕暂时看不见曙光,也可以先低头,看看自己掌心的光。
就像我拼贴的电路板星星,用生锈的零件和残破的焊点,终究连成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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