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早。
夕阳还未沉入栖霞岭,林间的雾气便漫过石桥,将村口的百年老槐裹上一层灰纱。
林轩蹲在酒馆门槛上削着竹签,刀尖在虎骨纹路上轻轻打转——这是爷爷教他的法子,用十年以上的老竹配陈年虎骨,串起来的肉烤着才够劲道。
酒馆里飘出熟悉的咳嗽声,混着酒香撞进他鼻腔。
林轩的手指顿了顿,刀锋在食指关节划开一道血口。
这己是今天第三次走神了。
"小轩!
"络腮胡猎户赵大勇的破锣嗓震得门框簌簌落灰,"再来两坛!
哥几个要喝到月上中天!
"林轩应声起身,将削好的竹签拢进粗布围裙。
经过铜镜时瞥见自己眉心的褶皱,倒像极了爷爷酿醋时捏的褶子。
他才十七岁,可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打小就透着股暮气。
酒馆里热气氤氲。
六张榆木桌挤了二十多个猎户,鹿皮靴子上的泥浆在青砖地上印出凌乱的爪痕。
北墙挂着的那幅《醉仙图》被烟熏得泛黄,画中仙人举着的酒葫芦正对门口,仿佛在嘲笑着满室喧嚣。
"要我说,最近林子里邪乎得紧。
"独眼老吴灌了口酒,空袖管在桌面扫出一片水渍,"前日追只雪貂,愣是撞见三丈长的蜈蚣,甲壳黑得跟锅底似的......""少扯淡!
"赵大勇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磕,"你那只招子就是让山猫挠瞎的,见天编些唬人的......"哄笑声中,林轩抱着酒坛穿梭在桌缝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坛口的封泥——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用冰潭水酿的虎骨酒。
爷爷说过,立春后的山泉带着煞气,酿不出透亮的琥珀色。
后厨的门帘突然掀起。
林轩的瞳孔猛地收缩。
爷爷佝偻的身影映在火光里,像根快要燃尽的蜡烛。
老人枯瘦的手掌按在灶台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虎口处那道陈年咬痕愈发狰狞——据说是年轻时被狼王所伤。
"封......封坛......"老人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林轩箭步上前扶住爷爷。
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心惊,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里仿佛困着一团火。
自打他有记忆起,爷爷就带着这道旧伤,可从未像最近这般凶险。
"您回屋歇着,剩下的我来。
"林轩接过酒提子,瞥见灶台上的药碗仍是满的。
那碗底沉着几片血红的花瓣,是爷爷每月初九雷打不动要喝的"安神汤"。
老人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浑浊的眼珠泛起异样的精光,力道大得不像个病人:"记住,酉时三刻前必须封窖!
"铜壶滴漏指向酉时二刻。
林轩跪在酒窖青石板上,将最后一坛酒埋进樟木灰。
窖顶的七星灯投下摇曳的光斑,照得坛身上朱砂画的符咒忽明忽暗。
这些鬼画符似的图案他临摹了十年,却始终不知其意。
就像他从不明白,为何爷爷总在满月夜拎着空酒坛进山,归来时袍角沾着蓝紫色的血。
地窖深处传来细微的震动。
林轩的耳尖动了动。
不是错觉——那柄悬在梁上的青铜酒勺正在嗡鸣,勺柄刻着的睚眦兽首渗出暗红水珠。
他记得七岁那年偷摸进来,被这勺子烫得三天说不出话。
"小轩!
"赵大勇的吼声穿透地窖,"有上好的虎鞭酒没?
王员外家出双倍价!
"林轩抓起粗麻布擦拭酒勺,指尖传来的灼痛让他打了个寒战。
这疼痛似曾相识,就像昨夜那个荒诞的梦:血月当空,爷爷站在尸山巅狂笑,手中酒坛里泡着的竟是颗仍在跳动的心脏......"虎骨酒管够,虎鞭的得等开春。
"他扬声道,用木栓卡死窖门。
转身时袖口扫落墙角的蛛网,露出半截刻痕斑驳的石碑。
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正字,最末一行还差三笔就满百。
这是爷爷立的"忌日碑"。
每年惊蛰夜添一笔,到林轩能识字时,碑面己无处落刀。
前厅忽然死寂。
林轩掀帘而出时,正撞见猎户们僵硬的背影。
赵大勇的酒碗摔在地上,黄汤顺着地缝流向门槛——那里蹲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眉心一撮金毛如火苗跳动。
畜生前爪按着只血淋淋的灰兔,琥珀色的眸子挨个扫过众人。
当视线落在林轩脸上时,竟咧开嘴露出个近似微笑的表情。
"晦气!
"独眼老吴抄起猎叉,"白毛畜生也敢......"破空声骤起。
白狐化作残影跃上房梁,灰兔尸体不偏不倚砸进老吴怀中。
林轩嗅到浓烈的腥臊气,这味道他在去年猎到的百年山魈身上闻过——是妖兽临死前释放的煞气。
"都回吧。
"爷爷的声音从楼梯阴影里传来,"今日打烊了。
"老人拄着桃木杖缓步下楼,杖头镶嵌的墨玉貔貅泛着幽光。
白狐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炸着毛退到窗边,突然叼起柜台上的酒葫芦破窗而逃。
猎户们如梦初醒,逃也似的涌出门去。
赵大勇的佩刀撞在门框上,竟迸出几点火星。
林轩弯腰捡刀时,发现门槛外落着三根金毛。
指尖刚触到毛发,耳边突然炸响万千厉鬼哭嚎。
他踉跄扶住门框,再睁眼时,金毛己化作灰烬。
"收拾干净。
"爷爷的桃木杖点在地面某处,"特别是这里。
"林轩提来井水冲刷地砖。
水流过老人所指的位置时,赫然显出一道血线,蛇形蜿蜒至后院古井。
他佯装不觉,余光瞥见爷爷正对着《醉仙图》喃喃自语,画中仙人的酒葫芦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裂痕。
子夜时分,林轩被狼嚎惊醒。
他轻手轻脚摸到窗边,看见爷爷拎着酒坛走向后山。
月光下,老人佝偻的脊背挺得笔首,桃木杖点地时竟有金石之音。
更诡异的是,那些常年盘踞在坟地的磷火,此刻正如群星坠落,在老人身后汇成一条幽蓝的河。
林轩的掌心沁出冷汗。
他忽然看清爷爷袍角绣着的暗纹——那根本不是寻常的云雷纹,而是九颗骷髅环抱酒坛,每颗骷髅的眼窝里都燃着青火。
瓦罐里的虎骨酒无风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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