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梅雨季节的空气总是黏腻得能拧出水来。
苏晚站在博物馆地下二层的文物修复室里，额前的碎发己经被汗水浸透，黏在太阳穴上。
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却驱不散房间里那股陈年的霉味。
她面前的工作台上，那件翡翠色旗袍在无影灯下泛着诡异的波光，仿佛一泓被时光凝固的湖水。
"晚晚，你还在磨蹭那件旗袍？
"赵教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苏晚手里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金属托盘上。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按在旗袍腰间的织锦上，"明天民国名媛服饰特展就要开幕了，这件林氏旗袍可是压轴展品。
"苏晚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旗袍下摆正在渗出的一小滩水渍："老师，这件衣服的保存状况有点奇怪。
"她指着领口内侧几乎褪色的绣字，"这里绣着第七十西号当铺，捐赠记录里却没提到......""战乱年代的东西，能保存下来就是奇迹。
"赵教授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时带着陈年普洱茶的苦涩气息，"知道为什么这批旗袍特别珍贵吗？
"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旗袍上精致的葡萄扣，"1943年春天，上海滩林家的独女林曼卿，在婚礼前夜从外白渡桥跳进了黄浦江。
"窗外适时地炸响一声惊雷，震得修复室的紫外线灯管滋滋闪烁。
苏晚后背窜上一阵寒意，她分明看见旗袍盘扣上凝结的水珠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据说这些是她亲手缝制的嫁衣，整整十二箱。
"赵教授转身时，老式皮鞋在地板上蹭出沙沙的声响，"但林家人在收拾遗物时，发现少了一件最重要的......"老人的话被突然熄灭的灯光截断。
黑暗中有丝绸摩擦的窸窣声，苏晚猛地回头，看见工作台上的旗袍袖子竟然无风自动，像被看不见的手臂轻轻抬起。
等应急灯亮起时，旗袍又恢复了死物的静止，只有她手腕内侧突然刺痛起来——那里有三道月牙形的胎记，此刻正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下班时暴雨己经淹没了博物馆门前的台阶。
苏晚撑着伞站在公交站台，手机屏幕上是她刚刚拍下的旗袍内衬照片。
放大领口处模糊的绣字，能辨认出"第七十西号当铺"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当期七十七年，抵押物为......后面的字迹被某种液体晕染得无法辨认。
公交车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苏晚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上午在旗袍暗袋里发现的残片——那是半张泛黄的当票，抬头印着褪色的蝙蝠衔铜钱图案，地址栏还能辨认出"青石巷74号"的字样。
导航软件显示"查无此地"，但苏晚的指尖却像有自己的意识般在屏幕上划出路线。
雨越下越大，出租车司机在旧城区边缘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小姐，前面都是老巷子，车开不进去的。
"青石巷比想象中还要阴森。
两侧的民国建筑在雨中模糊了轮廓，苏晚数着斑驳的门牌号：71号是家关门的奶茶店，73号变成了五金铺子，而75号......她的呼吸凝滞了——75号紧挨着一堵爬满常春藤的砖墙，根本没有74号的踪影。
雨水顺着伞骨滑进她的后颈，冰凉得像某种生物的触碰。
就在苏晚转身要走时，一阵栀子花香突然浓烈起来——和这三天梦里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开墙上的藤蔓，青苔覆盖的砖面上露出半个模糊的蝙蝠图案。
"典当还是赎当？
"这声音像从很远的隧道尽头传来，又像是贴着她耳垂发出的呢喃。
苏晚抬头看见黑瓦屋檐下悬着一盏猩红的灯笼，烛火透过宣纸映出"當"字的剪影。
更可怕的是，原本空无一物的砖墙中间，此刻赫然立着一扇雕着缠枝莲的朱漆大门，铜门环上锈迹斑斑，却诡异地没有沾上半点雨水。
"我...我找第七十西号当铺。
"苏晚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
门却无声地开了条缝，一只苍白的手递出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正在融化的美人图。
跨过门槛的瞬间，苏晚听见身后传来砖石移动的闷响。
回头时入口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整面博古架，上面摆满形态各异的玻璃罐子。
最前排的七个罐子里，不同颜色的雾气正在翻涌：赤红如血的怒、靛青如霜的忧、鹅黄似蜜的喜......每个罐子都用金漆标着名称，像是把人的七情六欲分门别类地收藏。
"民国三十二年谷雨典当的魂魄，逾期七十七年未赎。
"声音从头顶传来，苏晚这才发现厅堂中央悬着无数铜铃，每根铃舌都是截指骨。
穿竹布长衫的男人站在二楼回廊，左手托着鎏金水烟袋，右手掌心躺着枚翡翠纽扣——和旗袍上缺失的那颗一模一样。
当他沿着楼梯走下时，苏晚注意到他的影子比正常人淡得多，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谢九尘，现任当铺掌柜。
"男人用烟袋杆挑起苏晚的下巴，这个本该轻佻的动作被他做得像医生检查病人，"苏小姐比约定时间晚来了......"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三道月牙胎记在灯光下泛着血丝，"七十七年零西个月。
"珠帘突然无风自动，内室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苏晚瞪大眼睛看着穿旗袍的蜡像从阴影里走出来，翡翠色的衣摆滴着水，在柚木地板上拖出蜿蜒的水痕。
蜡像没有五官的脸正对着她，领口处的盘扣一颗颗自行解开，露出脖颈处深紫色的勒痕。
"她想要回指骨。
"谢九尘不知何时站在了蜡像身后，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勒痕，"林小姐当年典当的是爱情，赎回的条件是......"蜡像突然剧烈颤抖，旗袍接缝处迸出无数血珠。
苏晚尖叫着后退，撞翻了博古架上的"恐"之罐。
黑紫色的雾气喷涌而出，在空气中凝结成无数张尖叫的人脸。
谢九尘甩出水烟袋里的香灰，雾气瞬间被吸入一个空罐子，而那只穿旗袍的蜡像己经退回内室，只在地上留下用血水写成的字："第三根肋骨"苏晚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突然涌入：1943年的雨夜、外白渡桥上的白纱礼服、勒进脖颈的珍珠项链......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子，指尖触到三道平行的凸起——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传来真实的疼痛。
"看来林小姐很着急。
"谢九尘从账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按着个血手印，“当年她用爱情换爱人平安，现在想用你的命来赎回。”
博古架上的玻璃罐突然集体震动起来。
苏晚看着谢九尘手中的契约，那上面的字迹正在渗血，将"林曼卿"三个字染得越发鲜艳。
最诡异的是契约右下角的指印——无名指第二关节处有道她再熟悉不过的疤痕，和她右手上的胎记分毫不差。
"这不可能......"苏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旗袍蜡像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后，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贴到她耳畔，散发着江水特有的腥气。
她这才看清蜡像的右手缺了无名指，断口处露出森白的骨茬。
谢九尘的水烟袋在苏晚眼前划出一道金线："苏小姐天生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吧？
"烟袋杆突然变得滚烫，点在她手腕的月牙胎记上，"这是阴阳契的烙印，说明你的魂魄曾经......"尖锐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谢九尘的话。
苏晚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赵教授"三个字在不断闪烁。
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物体坠地的闷响和急促的喘息声。
"晚晚......旗袍......"老人的声音里夹杂着液体滴落的黏腻声响，"第三根肋骨......在X光片......"通话戛然而止。
苏晚再拨过去时己经变成忙音，而谢九尘正用烟灰在桌上画着什么。
香灰构成的图案渐渐清晰——是博物馆的平面图，其中文物修复室的位置标着个血红的叉。
"你老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谢九尘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截发黑的指骨，"当年林小姐投江时，右手无名指卡在了轮船舵轮上。
这根指骨里锁着她最后的情魄。
"苏晚的视线突然模糊，大量陌生记忆如潮水般涌来：1943年4月17日的雨夜，穿着白纱礼服的女子站在外白渡桥栏杆外，珍珠项链深深勒进脖颈。
女子右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突然迸裂，碎片划过她自己的脸颊......"啊！
"苏晚捂住突然流血的脸颊，那些画面却越发清晰。
她看见女子跳江前对着某个人说了句话，而此刻谢九尘的嘴唇正同步翕动，口型分毫不差："用我三魂换你七魄"当铺突然剧烈摇晃，所有玻璃罐里的雾气都变成了血红色。
谢九尘一把拽过苏晚，水烟袋在空气中划出金色屏障。
下一秒，穿旗袍的蜡像在屏障外炸成碎片，翡翠色的丝绸如活物般缠上苏晚的小腿，布料下凸起无数指甲盖大小的蠕动痕迹。
"是情蛊！
"谢九尘割破手指，血珠在空中凝成符咒，"林小姐的情魄被养成蛊了！
"苏晚腿上的旗袍碎片突然收紧，布料下钻出密密麻麻的红色线虫。
那些虫子头部都长着人脸，依稀能辨认出林曼卿的相貌。
最可怕的是，虫子正在往她皮肤里钻，三道月牙胎记随之亮起妖异的红光。
千钧一发之际，谢九尘将指骨按在苏晚的胎记上。
虫群发出婴儿般的啼哭，瞬间化为黑烟。
而苏晚的视野再次被记忆碎片占据——这次她清楚地看见，1943年的林曼卿走进挂着红灯笼的当铺，当铺掌柜赫然是年轻时的谢九尘！
"现在明白了？
"谢九尘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当年林小姐用爱情换未婚夫躲过枪决，代价是七十七年后要用转世者的魂魄赎回。
"他掀开长衫下摆，右腿竟然是檀木雕刻的假肢，"我就是那个本该被枪决的未婚夫。
"窗外雷声轰鸣，苏晚发现雨滴悬浮在半空，整个世界像被按了暂停键。
谢九尘的假肢敲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当年我违背阴阳律，用自己一条腿换她全尸。
没想到她的情魄在江底养成了蛊......"博物馆方向突然传来建筑倒塌的巨响。
悬浮的雨滴瞬间全部变成血红色，在空中组成一张巨大的人脸。
苏晚认出那是林曼卿的面容，只是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汩汩流出浑浊的江水。
"她在找肋骨。
"谢九尘塞给苏晚一把青铜钥匙，"去博物馆地下室，X光片会显示旗袍里藏着什么。
记住，看到任何幻象都不要......"话未说完，他的胸口突然穿出五根白骨手指。
苏晚尖叫着后退，看见谢九尘身后的空间像布帘般被撕开，穿白纱礼服的林曼卿飘在半空，腐烂的右手正插在谢九尘背心。
更恐怖的是，她裸露的胸口缺了三根肋骨，空洞里盘踞着无数红色线虫。
"找到......我的肋骨......"女鬼的声音像坏掉的留声机，每个字都带着杂音，"否则你老师......"画面突然切换成赵教授躺在血泊中的模样。
老人手里攥着半张X光片，胸口同样缺了三根肋骨。
苏晚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手腕胎记灼烧般疼痛——这是阴阳契在提醒她，契约正在强制履行。
当铺开始崩塌，谢九尘用假肢踩住女鬼拖地的头纱，将苏晚推向暗门："走！
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他在她掌心拍入个冰凉物件，"记住，真正的当票是你......"暗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苏晚听见谢九尘最后半句话："......是你第三根肋骨上的烙印。
"青石巷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
苏晚跌跌撞撞跑向主干道时，发现掌心是枚生锈的怀表。
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第七十西号当铺永恒典当品：苏晚与谢九尘的相遇时刻"怀表指针逆时针疯转，苏晚突然想起更多事：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当铺。
手腕上的月牙胎记根本不是胎记，而是某次典当留下的烙印。
最可怕的是，她隐约记得自己曾经......亲手拆下过某个人的三根肋骨。
博物馆方向升起浓烟，警笛声由远及近。
苏晚摸向自己胸口，在第三根肋骨的位置摸到个凸起的硬块。
当表盖内的刻字开始渗血时，她终于明白了赵教授临终提示的含义——那件翡翠旗袍的衬里，缝着林曼卿缺失的三根肋骨。
而其中一根，正随着她每次呼吸，在胸腔里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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