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柴烟漫进破屋时,李青禾正用草绳扎紧漏风的窗棂。
昨夜族长临走前深看他那一眼,像把钝刀子悬在心头——那袋掺了石灰的黍米终究被老仆收走,说是要请县衙的仵作验看三年前祠堂大火的真相。
"哥,喝口热水。
"小满捧着豁口的陶罐蹭到炕边,腕上淤青在晨光里发紫。
她刻意用袖子遮住手背,却忘了衣领处露出的藤条印子。
李青禾接过陶罐时,指尖擦过罐底几粒未化开的盐晶。
这是昨夜他偷偷析出的硝盐,混着草木灰能制简易止血粉。
正要开口,篱笆外突然传来二婶尖利的嗓门:"两个丧门星还赖着不走?
这屋子可是我们二房的!
"小满像受惊的兔子般蹦起,陶罐砸在炕沿裂成两半。
李青禾瞥见院门外晃动的麻袋——那是他们仅剩的半袋粟米,用娘亲的嫁妆被裹了三层油布,埋在灶灰里才躲过秋涝。
"二婶说替我们保管......"小满颤着声拽他衣角,"等开春就还......""保管?
"李青禾攥紧掌心的硝盐,刺痛感让他清醒,"去年腊月八婶寄放的纺车,开春变成她闺女嫁妆时,二婶也是这么说的。
"院门吱呀作响,二婶王氏扭着水桶腰挤进来,髻上的银簪子随着步子乱晃。
她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粗布围裙上沾着新磨的麦麸——李青禾眯起眼,那麦麸颜色暗沉,分明是掺了霉变的陈粮。
"哎哟,这屋潮得能养蛙了!
"王氏绢帕掩鼻,金镶玉的戒指敲着门框,"你们小孩子家不会持家,这粟米婶子先......"小满突然扑向墙角的灶台。
她十指插进冷灰里疯刨,扬起的面灰呛得王氏连退三步。
当那裹着油布的粟米袋露出一角时,李青禾听见自己牙关咬紧的声响——油布边缘渗着诡异的青绿色,那是他特意调配的防虫草药汁。
"反了天了!
"王氏的簪子差点甩飞,"给我按住这小蹄子!
"两个婆子踩着粟米秸冲来,腐草在她们脚下迸出酸臭味。
李青禾抄起炕边的竹扫帚,突然发现霉变的竹节里爬满线虫——这是他在实验室见过的仓储害虫,嗜食高湿度的谷物。
扫帚杆劈在婆子膝盖的麻筋上,老妇人嚎叫着跪倒。
另一个婆子抓住小满的发辫,却被粟米袋里窜出的黑甲虫扑了满脸。
李青禾趁机拽过米袋,指尖触到袋底黏腻的菌丝——粟米到底还是霉了。
"天杀的!
糟蹋粮食要遭雷劈!
"王氏突然扯散自己的发髻,一屁股坐在泥地里蹬腿,"大伙儿看看,秀才家出贼娃子啦!
"左邻右舍的篱笆后探出人头,张铁匠的媳妇攥着舀水瓢嘀咕:"昨儿还见王娘子往族长家送白面......"李青禾突然松开米袋。
霉变的粟米哗啦洒了一地,爬满米粒的象甲虫在晨光里泛着金属光泽。
他捻起只甲虫对着日头:"二婶家的新麦,怕是早被这米象蛀空了吧?
"人群嗡地炸开。
刘寡妇抱着木盆惊呼:"我说她家磨坊最近总半夜开工......"王氏的哭嚎戛然而止。
她当然认得这种虫子——昨夜李老二对着粮仓跳脚骂的,正是这些从"借"来的粟米里爬出的祸害。
小满突然从泥水里抠出块硬物。
生锈的柴刀被拔出的瞬间,刃口崩裂的锈片溅进王氏大张的嘴里。
李青禾握住刀柄时,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这是娘亲生前劈药用的刀,刃口特意锻成细锯齿,用来切割秸秆再好不过。
"二婶想要粟米?
"他将柴刀横在霉米堆上,"劳烦把三年前借走的碾子还来,我给您磨成细面送去。
"人群响起抽气声。
谁不知道李老二借着办丧事,把长房的石碾盘搬去自家磨坊,生生磨秃了碾槽。
王氏的胖脸涨成猪肝色,镶玉戒指突然飞向人群:"老张头!
你不是要买长房的荒田?
"满脸麻子的佃户挤出人群,腰间的酒葫芦撞得叮当响。
他斜眼瞅着满地霉米:"这田......""且慢!
"李青禾柴刀劈入土墙,震落一片青苔,"张叔可知,这田为何荒了十年?
"老张头的独眼眯起来。
他当然记得十年前李秀才呕血死在田埂上,临终前攥着把泛红的土。
李青禾踢开霉米,露出底下被菌丝染成青绿的土壤。
他抓起把土搓开,指间漏下的砂砾在晨光中闪着盐晶:"东头一里地的乱葬岗,埋的都是吃过这田里粮的人。
"小满突然剧烈咳嗽,腕上淤青渗出血珠。
李青禾心头一紧——那根本不是藤条伤,分明是盐肤木过敏的红斑!
老张头的酒葫芦哐当坠地,浑浊的地瓜酒渗进盐渍土里,激起细小的泡沫。
十年前李秀才暴毙的惨状突然清晰起来——那位老童生死前啃咬自己手臂,嘶吼着"土地吃人",原来不是疯话。
"你爹......"老张头独眼抽搐,"当年在这田里种的是......""赤藜麦。
"李青禾碾碎土块,露出里面暗红的麦壳残片,"这种旱地作物最吸盐分,根茎能入药治水肿,但连种三年就会让盐分上泛。
"围观的刘寡妇突然捂住嘴。
她男人当年就是吃了李秀才送的麦种暴毙,仵作说是噎死的,可喉管里塞满的正是这种红麦壳。
王氏趁机爬起身要溜,却被小满拽住裙角。
女孩腕上的红斑蹭过王氏裸露的脚踝,瞬间鼓起连串水泡。
"盐肤木!
"药铺学徒挤在人群里惊呼,"这丫头碰过盐肤木!
"李青禾猛然想起昨夜墙角泛青的霉斑——那根本不是霉菌,而是盐肤木花粉!
这种植物正是改良盐碱地的关键,其五倍子可制鞣剂,但花期时释放的过敏原能要人命。
"二婶今早去过乱葬岗吧?
"他扯开王氏的裙裾,鞋底沾着的盐肤木浆果赫然在目,"您鞋缝里还卡着守墓人种的驱鼠草呢。
"人群哗然退开。
乱葬岗的盐肤木是族长三年前亲自种的,说是镇邪,但守墓瘸爷酒后说过实话——那底下埋着修河堤累死的流民。
"满口胡吣!
"王氏踹开小满,镶玉戒指甩进臭水沟,"这田我们二房不要了!
老张头你爱买不买!
""且慢。
"枣木杖叩地的声响让所有人僵住。
老族长从晨雾中踱来,肩头落着只罕见的白颈鸦——这种鸟只在坟地觅食。
他用杖头挑起王氏的鞋,盐肤木浆果滚落在李青禾脚边:"三年前修祠堂的石灰账目,昨夜老朽查明白了。
"李青禾感觉小满突然攥紧他衣角。
女孩哆嗦的指尖指向族长身后的牛车——车上麻袋印着"官盐"朱戳,但缝线的针脚却是二婶最拿手的双股回纹绣。
"二十二袋官盐。
"族长踹翻牛车,雪白的盐粒混着黑色硝土倾泻而出,"掺了五成硝石粉,难怪祠堂抹墙三月就掉渣。
"李青禾瞳孔骤缩。
硝盐遇草木灰能提纯火药,昨夜残页上的批注突然闪过脑海:盐田旁硝土,可制突火枪。
"李老二今晨带着火铳往县衙去了。
"族长突然看向李青禾,"你爹临终前托我藏起的《河防图》,该物归原主了。
"小满突然剧烈咳嗽,呕出的血沫里带着盐晶。
李青禾抱起妹妹冲向药铺时,听见族长苍老的声音追在身后:"你爹不是疯死的——他试种的赤藜麦,根茎能吸出土里的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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