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墨存听了李元方这番对科举的高论,恰似醍醐灌顶,心下惊叹不迭。
当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将朱子集注奉为圭臬,当作金科玉律一般?
偏偏这年方十三的少年郎,竟对《邸报》烂熟于心,远胜过研读《论语》。
窗外,银杏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恰好落入砚池之中,仿若特意为这惊世骇俗的言论添上一道朱批。
李墨存手指不自觉地扣住案几边沿,青瓷茶盏内,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他紧盯着少年袖口露出的黄纸卷,喉结上下滚动,随后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悄声道:“你……你这法子,于会试之中,当真使得?”
雅间外,跑堂扯着嗓子唱着菜名,吆喝声此起彼伏。
李元方却神色自若,慢条斯理地将《邸报》卷起。
一片银杏叶翩然落下,正落在“准奏起复旧臣”的朱批之上,少年指尖轻点,说道:“会试题目向来如雾里看花,难以捉摸,可殿试策问……”言犹未竟,他猛地抓起茶盏,往案上重重一叩,朗声道:“必是围绕钱粮二字!”
此时,窗外秦淮河上的画舫传来悠悠小调,一句“胭脂井畔金线柳”,顺着穿堂风飘入雅间。
少年蘸着冷茶,在案几上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河流,娓娓而言:“崇文三十七年,太上皇第六次南巡,龙舟所到之处,沿岸州县需筹备二十万两‘接驾捐’。
单是扬州盐商供奉的珐琅彩玻璃宫灯,价值就抵得上陕甘道三年的军饷。”
李墨存听闻,面上闪过一丝异样。
太上皇第六次南巡时,曾驾临金陵,由西大家族之一的王家负责接驾。
彼时,他父亲李守中尚在京城任国子监祭酒,而他自己则在金陵族学求学。
有幸作为少年英才,被族叔带入接驾队伍。
八岁的他,跪在码头石阶之上,亲眼目睹龙舟卸下成箱的波斯挂毯,而岸边饿殍遍野,那些饿死之人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观音土。
李墨存正思绪翻涌,李元方又为他斟满茶盏。
茶汤泛起的涟漪,恰似当年码头边浑浊不堪的江水。
“这般奢靡耗费,你道他们会自掏腰包?”
少年压低声音,如弦上之箭般尖锐:“羊毛出在羊身上,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李墨存正陷入沉思,冷不丁听到李元方这句话,恰似惊雷劈过头顶,浑身猛地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伸手掩住茶盏,目光警惕地向雅间门口扫去,见跑堂的身影匆匆闪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悄声道:“方弟,说话可要仔细!
这话若传了出去,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元方却浑不在意,蘸着冷茶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茶汤顺着指尖滴落,在“接驾捐”三字上晕开一片暗褐色的水渍。
“二哥可知,扬州盐商每年拖欠的盐税有多少?”
说着,他忽然翻过《邸报》,在空白处写下“一百二十万两”。
窗外画舫的丝竹声陡然拔高,盖过了李墨存倒抽冷气的声音。
少年指尖重重划过数字,说道:“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账目,若算上盐引加价的‘孝敬’、运盐船过闸的‘辛苦钱’,足够再建三座避暑行宫。”
茶盏在案几上轻轻转动,李元方用茶梗在茶汤中勾勒出大昭疆域图:“自崇文二十年起,朝廷实行纲盐法,将两淮盐场划分给十二大盐商。
这些盐商世袭罔替,盐引在他们手中,俨然成了传家之宝。”
说着,他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张泛黄的盐引,边缘盖满了密密麻麻的官印。
“去年漕运衙门验过的盐引,历经十三道手续,每过一关,都要被层层盘剥——最后到灶户手中的银子,连买熬盐的柴火都不够!”
李墨存突然想起去年在金陵码头所见的怪象:官盐铺子门可罗雀,而身着补丁衣衫的百姓,却挤在巷尾抢购灰扑扑的粗盐。
当时,盐铺掌柜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撇嘴道:“这些穷鬼,宁可吃掺沙子的私盐,也不买官盐!”
“如今,扬州官盐每斤二百文,私盐却只需八十文。”
李元方的茶梗“啪”地一声折断在“扬州”二字上。
“可官盐的成本不过三十文——二哥不妨算算,这一百七十文的差价,进了谁的腰包?”
茶汤里的涟漪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李墨存看着少年蘸着茶水写下的算式,眼前忽地闪过龙舟上那对三尺高的红珊瑚——当年王家人曾言,那是用盐商“捐”的接驾银子,从暹罗购得。
“所以,方弟所说的票盐法是……”“废除盐引世袭!”
李元方突然抓起案上的银杏叶,叶脉在他掌心延展,宛如运河脉络。
“让民间商人纳银领票,一票便可通行十三省。
灶户首接将盐卖给票商,每票抽取二成税银,纳入国库。”
他指尖点在茶汤绘就的扬州城上:“如此一来,既能杜绝盐吏的层层盘剥,又能让盐价降至百姓能够承受的水平。
前朝隆庆年间,在河东盐场试行此法,短短三年,盐税便翻了两番!”
雅间外,突然传来碗碟碎裂的脆响。
李墨存霍然起身,只见跑堂正弯腰收拾走廊上的碎瓷片。
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此刻才明白少年为何要用茶汤画图——这般惊世骇俗的方略,连墨迹都不能留存。
“方弟,你这法子固然绝妙,可你嫂子过门还没几年,我至今还没留下一儿半女……”李元方听了,不禁拍手笑道:“二哥这说的是什么话!
弟弟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等来年会试,你只需按部就班地写那馆阁体,切莫再想着标新立异。
上回你写的狂草,笔走龙蛇,倒是潇洒自在。
只可惜主考官未必有二哥这般才情,能领会其中的妙处。”
李墨存听了,面上一阵白一阵红。
他伸手端起茶盏,却发现茶早己凉透,只得重重地搁下。
随后,负手在雅间内踱步,长衫下摆扫过椅凳,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邸报》簌簌作响。
“罢了罢了,方弟既然为我如此上心,我又怎能辜负你的好意。
自明日起,我定要悬梁刺股,好好备考来年的春闱,他日定要以这票盐法,在承天门外一鸣惊人!”
李元方瞧着他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半晌,才止住笑,劝慰道:“二哥何必如此?
即便票盐法得到圣上青睐,那也是内阁和各路巡盐御史的事,与你一个小小的进士又有何相干?”
李墨存仔细一想,觉得李元方说得在理,于是放下心来,忽而含笑道:“说来也是天意,去年新上任的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与咱家多少有些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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