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的立夏，我被正式送入家塾。
"岳儿，从今日起你便随兄长一起进学。
"父亲蹲下身，替我整理着崭新的靛青色学童服，声音压得极低，"记住为父的话...""多看少言，藏拙守愚。
"我熟练地接上下半句，这是过去两年里父亲反复叮嘱的准则。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粗糙的大手在我头顶停留了片刻："去吧。
"家塾设在齐府东侧的清风院，由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儒生执教。
我刚踏进院门，就听见一阵哄笑声。
五六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围在一起，中间站着我的"兄长"齐峰——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得意洋洋地展示着一只蛐蛐。
"看！
这是我爹从南疆带回来的铁头将军！
"齐峰把蛐蛐罐举得高高的，突然看见了我，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哟，小神童也来了？
"孩子们齐刷刷转头，好奇地打量着我。
这两年，虽然父亲极力掩饰，但"齐家小公子天资过人"的传言还是在府中悄悄流传。
"我才不是什么神童。
"我低下头，故意让声音带上几分怯懦。
"肃静！
"老夫子敲了敲戒尺，所有人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眯着眼睛打量我一番，从案几上拿起一本《三字经》："小公子可曾读过此书？
"我瞥见齐峰撇着嘴的表情，心念电转："回先生，父亲教过我前面几句...人之初，性本善...后面...后面记不清了。
"说完还故意结巴了一下。
老夫子似乎有些失望，捋了捋胡子："今日我们学《论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我强忍接话的冲动，假装懵懂地跟着诵读。
前世烂熟于心的经典，如今要装作初学，实在是一种煎熬。
更痛苦的是要故意犯错——在"人不知而不愠"这句上，我卡壳了三次才"勉强"背对。
"齐公子还需勤加练习。
"老夫子的评语带着明显的失望。
下学后，我独自躲在书房角落翻阅《战国策》，却被突然出现的父亲抓个正着。
"这些你看得懂？
"父亲抽走我手中的竹简，眉头紧锁。
我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图画...好看。
"竹简上哪有什么图画，但我赌父亲不会拆穿一个五岁孩童的谎言。
父亲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你觉得苏秦如何？
"这是试探！
《战国策》中记载了纵横家苏秦的事迹，但五岁孩童不该知道这些。
我眨了眨眼睛，用天真的语气回答："他衣服好漂亮。
"——这是指苏秦衣锦还乡的典故。
父亲的表情微妙地变化着，似乎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失望。
他不知我心中暗喜——又一次成功蒙混过关。
"去玩吧。
"父亲最终只是这样说道，转身离去时，我注意到他的肩膀似乎比往日更加佝偻了。
走出书房时，我迎面撞上了齐峰。
他一把抢过我怀中的竹简，瞥了一眼就嗤笑起来："《战国策》？
装模作样！
你连字都认不全吧？
"我没有争辩，只是低着头从他身边挤过去。
背后传来齐峰得意的声音："我爹说了，你就是个怪胎！
背上还长着妖怪一样的...""峰儿！
"一个严厉的女声打断了他。
我抬头看见大娘——齐峰的生母，父亲的正室夫人——正站在廊下，脸色阴沉得可怕。
"回房去。
"大娘冷冷地命令道，眼睛却死死盯着我，那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当晚，我在床上辗转难眠。
齐峰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
他们都知道我背上的胎记？
知道多少？
大娘看我的眼神为何如此怨毒？
我悄悄爬下床，借着月光来到铜镜前，费力地扭头想看清自己的后背。
那朵七瓣血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暗红色，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发烫。
我伸手触碰，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吓得我赶紧缩回手。
"岳儿？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她披着单薄的外衣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你在做什么？
""娘，我的胎记..."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快步上前用衣服裹住我："不许看！
永远不要让别人看到它，明白吗？
""为什么？
"我追问，"齐峰说我是怪胎..."母亲的手突然收紧，指甲几乎陷入我的肩膀："听着，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可以知道血莲的存在——你父亲和我。
其他人若是看见..."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会杀了你。
"我如坠冰窟。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那...大娘也知道？
"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只知道你背上有个普通胎记，不知道是血莲。
"她突然抓住我的双肩，"岳儿，答应娘，永远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才学。
装得越普通越好，首到...""首到什么？
"母亲却突然住了口，摇摇头："睡吧，明日还要上学。
"她离开后，我蜷缩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月亮。
母亲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个胎记不仅是生理特征，更关系着某个重大秘密。
而我的"异常表现"，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第二天的家塾上，老夫子让我们练习写字。
我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还"不小心"打翻了墨汁，弄得满手满脸都是。
孩子们哄堂大笑，老夫子连连摇头，而我却在心里松了口气——这样的表现，应该足够"平庸"了。
下学路上，齐峰带着他的跟班们拦住我："蠢货！
连笔都拿不好，还好意思说是齐家公子！
"他一把推倒我，我的额头撞在石阶上，顿时血流如注。
疼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我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
我知道，这正是父亲和母亲希望看到的——一个普通到甚至有些愚钝的齐岳，才不会引人注目。
"怎么回事？
"父亲的声音如同炸雷。
我抬头看见他站在廊下，脸色铁青。
齐峰立刻变了脸色："爹！
是他自己摔倒的！
"父亲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游移，最终定格在我流血的额头上。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息事宁人，没想到他大步走来，一把抱起我，对齐峰厉声道："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这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偏袒我。
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我闻到了熟悉的沉香味，混合着一丝我从未注意过的——药草气息？
父亲亲自为我包扎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威严的礼部员外郎。
当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时，他突然开口："为何不躲开？
"我愣住了。
"你明明可以躲开。
"父亲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心跳如鼓，"你的反应速度，远非常人可比。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父亲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每日涂一次，不会留疤。
"他顿了顿，"适当藏拙是对的，但不必任人欺凌...我齐明远的儿子，不必如此。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的某个枷锁。
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在伪装，知道我故意表现得愚钝，甚至知道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却选择隐忍。
"父亲..."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好了。
"父亲站起身，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记住，真正的智者，知道何时该藏，何时该露。
"他离开后，我打开那个小瓷瓶，里面是一种淡绿色的药膏，散发着奇特的香气。
我沾了一点涂在伤口上，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瓶底刻着一个小小的"魏"字——和我的玉佩上的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让我手指发颤。
父亲为何会有魏国的东西？
他和母亲一样，也与魏国有某种联系吗？
窗外，夕阳西下，将整个齐府染成了血色。
我摩挲着那个瓷瓶，突然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韬光养晦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终有一天，当时机成熟时，隐藏的锋芒必须出鞘。
而首到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必须继续扮演好这个"平庸"的齐家小公子，哪怕要忍受更多的嘲笑和欺凌。
因为在这个危机西伏的世界里，过早显露锋芒，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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