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林小麦把脸贴在芦苇席上数着那些交错的纹路。
八月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河腥气从门缝钻进来,灶膛里的灰烬突然腾起几点火星,惊醒了蜷缩在草垛边的芦花鸡。
"把蓑衣递来。
"母亲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像枚生锈的铁钉。
小麦赤脚踩过泥地,看见母亲正在修补漏雨的屋顶。
油布伞骨支棱着,在母亲肩头绽开半朵枯萎的莲。
这是父亲流失的第三个雨季。
小麦记得那天的芦苇荡白得晃眼,父亲的木船载着新收的莲藕往镇上去,船尾拴着的红布条被风扯成一道血痕。
巡防队的人说船底有暗涌,可小麦总觉得是那些沉甸甸的莲藕把父亲拽进了水里而失踪"明天去陈先生家借斗笠。
"母亲用牙齿咬断麻绳,手指关节肿得像初春的芦根。
小麦蹲在门槛上搓弟弟的尿布,河水把粗布泡得发硬,掌心的裂口又渗出血丝。
五岁的阿满在里屋咳嗽,声音像破风箱里漏出的叹息。
晨雾还没散尽时,小麦己经背着竹篓站在渡口。
摆渡的老吴头正往烟锅里塞艾草,船桨上凝着层薄霜。
"女娃子去念书?
"他眯着眼打量小麦怀里的蓝布包,那是用父亲最后那件褂子改的。
小麦摇摇头,布包里躺着母亲纳的十双鞋底,要送去杂货铺换盐巴。
学堂的读书声飘过青砖墙时,小麦正数着柜台上的铜板。
杂货铺王掌柜的算盘珠子响得急,说最近货船来得少,鞋底只能折半价。
"下回带些苇编来。
"他甩手扔出五个铜钱,在柜台上滴溜溜转圈。
回去的路上经过学堂后窗,小麦听见陈先生教"蒹葭苍苍"。
她的布鞋陷在泥里,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芦苇是最有骨气的植物,空心杆子里藏着整个江河的脾气。
竹篓里的盐罐碰出声响,惊动了窗内穿月白衫子的新先生。
"想识字吗?
"陈玉竹的手指细得像苇秆,笔尖在草纸上洇出"林小麦"三个字。
小麦盯着那团墨迹,想起母亲说墨水都是读书人的血,写多了折寿。
可当陈先生把半截铅笔塞进她手心时,河风突然转了方向,把学堂檐角的风铃摇出一串清音。
那夜小麦在灶洞前用火钳画字,火星子溅到手背也不觉得疼。
母亲夺过火钳时,她第一次发现母亲的头发里掺了芦花白。
"赔钱货!
"母亲把鞋底拍得啪啪响,可小麦看见她转身时用袖口擦了眼角。
秋分那天,巡防队的人在渡口贴了告示。
老吴头叼着烟杆念:"禁...禁渔期..."河上的渔船都栓了红布条,像父亲船尾那道永远凝固的血痕。
阿满的咳嗽越来越重,母亲开始接浆洗的活计,小麦的手指被碱水泡得发皱,却还能在月光下临摹陈先生给的《千字文》。
腊月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小麦在芦苇丛里发现了冻僵的雁。
它的翅膀折成奇怪的角度,羽毛上凝着冰碴。
母亲说熬过冬天的雁来年能飞得更高,可当小麦把雁暖在怀里穿过村口,祠堂前的闲话还是顺着风钻进耳朵。
"家里的扫把星...""林家媳妇眼神凶得很...""听说那女娃子偷学堂的纸..."小麦把脸埋进雁羽间,闻到河泥与血混杂的气息。
怀里的生命渐渐有了温度,扑棱翅膀时扫过她结痂的指尖。
祠堂飞檐上的铜铃在风里打转,雪地上忽然绽开零星的暗红——阿满咯血了。
陈玉竹送来药包那日,母亲正在檐下编苇席。
小麦看见先生月白的衫角沾了泥点,鬓发散乱像是跑着来的。
"让孩子考试。
"陈先生喘着气,手里捏着张盖红印的纸,"县里给补助..."母亲的苇条在空中顿住。
小麦数着从梁上垂落的蛛丝,八根,和她的年岁相同。
灶上的药罐咕嘟作响,阿满的咳嗽声里掺着水音,像溺水的雏鸭。
"女娃念书能当饭吃?
"母亲突然发力,苇条"啪"地抽在青石板上。
陈玉竹往前迈了半步,小麦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药苦。
"能救命。
"先生说这话时望着阿满的房门,小麦发现她的耳坠是两粒青莲子。
母亲最终没扔陈先生带来的试卷。
那夜小麦就着药炉的火光写字,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呜咽。
阿满的呓语混着窗外的北风,把月光撕成碎片洒在草纸上。
开春时河面的冰裂开细纹,小麦蹲在渡口洗药罐。
老吴头说上游漂来艘沉船,舱里满是泡发的黄豆。
母亲连续三夜在油灯下缝补,换回一袋糙米和半罐猪油。
小麦在米缸底发现裹着红纸的铅笔时,河柳正好抽出新芽。
祠堂前的桃树冒花苞那天,陈先生搬来张瘸腿课桌。
"就在我家院里。
"她解开发髻重梳,腕上的银镯子叮当碰着砚台。
小麦的布鞋第一次沾上祠堂门槛的朱漆,香烛味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供桌微颤。
夏至前夜,小麦被雷声惊醒。
闪电劈开云层时,她看见母亲跪在堂屋撕那本《算术初步》。
父亲临终前攥着的课本,书页间还夹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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