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分娩(上)茶刀刺穿竹胎的刹那,整座吊脚楼发出分娩般的呻吟。
林秋月蜷缩在三层竹篾晒簟上,身下压碎的茶籽正渗出琥珀色脓液。
阁楼十二根穿枋承托的悬山顶正在倾斜,斗拱间垂落的蛛网簌簌抖落积尘,那些经年的蛛丝缠绕着晒干的艾草,此刻像无数条悬吊的脐带在她眼前晃荡。
"莫看梁上!
"接生婆吴婶甩出靛蓝头巾蒙住产妇眼睛,"这屋的木头都浸过蛊,当年张木匠雕完牛腿柱就咳血死了。
"头巾是去年霜降染的,蓝靛草混着乌桕汁,蒙在眼上像隔着浑浊的羊水。
林秋月数着檐角铜铃,往常晒明前茶时,铃声每响一次就是一钱银元进账,如今在九月的罡风里,倒似招魂的铜钹。
山风突然撞开六合门,西十斤重的竹编晒簟在穿斗梁架上摇晃。
阁楼下的猪圈传来骚动,三头黑毛猪啃断拴绳,獠牙正疯狂撞击支撑吊脚楼的十二根柱础。
林秋月咬住头巾的瞬间,嗅到吴婶手上的鱼腥味——那双手正探进产道,指甲缝里还沾着清晨剖鱼留下的鳃血。
"脚先出来的讨债鬼!
"吴婶的银镯磕在产妇盆骨上叮当作响,"得用茶刀斩孽障!
"林秋月听见柴刀斩断竹节的脆响,却不是砍向脐带。
蒙眼的靛蓝布突然洇开温热,她想起前日采茶时被茶刀划破的掌心,血珠落在嫩芽上竟晕出孔雀蓝。
当第一声啼哭撕裂雨云时,八百亩梯田的镜面同时碎裂。
林秋月扯下头巾,看见两腿间蜿蜒的脐带正蛇行攀上中柱,在"石榴多子"的浮雕上缠出诡异图腾。
吴婶举着带血的柴刀后退,刀尖挑着一截青紫脐带,断口处滴落的不是血,而是浓稠的靛蓝汁液。
"双生子!
"接生婆的尖叫被雷鸣吞没。
林秋月爬向摇摇欲坠的栏杆,望见赭红色黏土层正从梯田裂缝中喷涌。
那不是雨前松土的征兆——山脚的硫磺厂又开始排泄废料,毒液正沿着灌溉渠逆流而上,将层层水田染成溃烂的伤口。
铜铃声突然癫狂。
张永贵背着开山锤冲上木廊,解放鞋上的红泥还带着哑炮坑的温度。
三个月前那次事故削去了他左耳,此刻残缺的耳廓正渗出蓝黑血浆,在蜡染布衫上晕开毒蘑菇般的环纹。
林秋月数着丈夫身上的泥点,发现那些泥印竟拼出茶树叶脉的形状。
吊脚楼倾斜到二十五度时,中柱的"石榴多子"浮雕轰然崩裂。
张永贵扑向妻子的瞬间,吴婶怀里的双胞胎突然齐声啼哭。
声波震碎窗棂上最后一块明瓦,惊飞的岩燕撞进竹篾墙,黑色羽毛粘在婴儿青紫的胎膜上,像泼墨山水画里走笔太急的污点。
"大的叫向前,小的..."张永贵的命名被雷声腰斩。
开山锤砸向蠕动脐带的刹那,闪电劈中屋脊的镇山兽。
铁铸的貔貅头滚落晒茶台,在暴雨中炸成一朵靛蓝烟花。
林秋月看见断裂的脐带喷出蓝雾,在硫磺味的空气里凝成两条绞缠的蟒蛇。
---暴雨在酉时转为血雨。
当张永贵第三次潜入泥石流警戒区时,怀里的茶种袋己吸饱了血水。
他跪在祖先培植的野茶树前,用开山锤刨开被毒雨腐蚀的腐殖层。
十年前嫁接的茶枝正在溃烂,断面流出的不是树液,而是浑浊的柴油。
山腰传来铜锣示警。
守林人老杨头举着马灯在雨幕中嘶吼:"永贵!
水库要崩了!
"喊声惊起夜栖的寒号鸟,那些灰褐色的影子掠过茶田时,翅膀扇动的气流竟掀起血色浪涛。
张永贵将茶种塞进贴身衣袋,却在转身时看见硫磺厂的探照灯——光柱如毒蛇信子舔舐山脊,所过之处茶苗尽数枯焦。
---碎镜分娩(下)泥浆己经漫到张永贵的腰际。
他死死攥着烧焦的茶种袋,指甲缝里嵌满岩屑。
这些茶籽是爷爷临终前传给他的,用三层油纸包着藏在房梁上。
现在油纸被血水泡得发胀,隔着布料能摸到茶籽在轻微跳动,像揣着只刚出生的兔崽。
山对面突然传来轰隆声。
守林人老杨头举着铜锣狂奔,裤腿被荆棘划成布条:"永贵!
水库塌了!
快跑!
"但张永贵反而往山崖边挪了几步——那里有棵歪脖子野茶树,树根扎在悬崖缝里,枝干上全是雷劈的焦痕。
"秋月,接住!
"他用尽力气把茶种袋抛向吊脚楼。
布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好穿过破碎的窗框。
林秋月扑过去接的时候,布袋擦着她手臂落下,在竹席上滚出几颗焦黑的茶籽。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襟被奶水浸透了,生完孩子的胸口胀得发疼。
十西岁的张向梅正在猪圈抓逃跑的母猪。
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两条麻花辫早就散开了,乱发里粘着稻草。
听到屋顶咔嚓作响时,她刚给双胞胎弟弟换了尿布——用的是从自己衬衣撕下来的布条。
"带弟妹进腌菜缸!
"父亲最后的吼声被风雨撕碎。
张向梅一手夹着一个婴儿往墙角跑,那里倒扣着半人高的陶缸,平时用来腌酸豆角。
瓦片像冰雹似的往下砸,有块碎瓦划破她额头,血糊住了左眼。
她把两个弟弟塞进陶缸时,屋顶的横梁终于断了。
碗口粗的杉木带着铁钉砸下来,她本能地扑在陶缸上。
木头重重砸在她左腿,她清楚地听见"咔嚓"一声,就像过年时爹掰断野猪肋骨的声音。
"梅子!
"母亲在废墟那头哭喊。
张向梅试着挪动左腿,却发现膝盖以下完全没了知觉。
她摸到一截断骨刺出皮肤,白森森的像剥了皮的柳枝。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疼,反而闻到一股焦香——原来是装着茶种的布袋落在身边,被火星点着了。
洪水冲进吊脚楼时,张永贵正抱着野茶树。
混着泥浆的浪头打过来,他把自己卡在树杈间,用裤腰带把茶种袋绑在树梢。
这棵老茶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此刻被洪水冲刷着,树皮裂缝里突然冒出几点绿芽。
"要活着..."他最后看了眼远处的陶缸,那里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
泥浆灌进他张开的嘴,蜡染布衫鼓成个蓝气球。
当他的身体被冲下悬崖时,绑在树梢的茶种袋突然裂开,几十粒茶籽随着洪水洒向梯田。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
张向梅被腿上的刺痛惊醒。
她歪在陶缸旁,两个弟弟还在熟睡,小脸上沾着泥浆。
母亲正在废墟里翻找,十指被碎瓦割得血肉模糊。
"茶种...茶种还在..."林秋月突然跪倒在地。
她面前有片被血水浸透的泥土,十几株嫩绿的茶苗正破土而出。
最壮实的那株苗尖上,粘着半片烧焦的油纸——正是包茶种用的那张。
张向梅拖着断腿爬过去,发现茶苗的根须缠着一枚铜纽扣。
那是父亲衬衫上的第三颗扣子,去年她亲手缝的线脚还清晰可见。
她抠下纽扣攥在手心,冰凉的铜面上似乎还留着父亲的体温。
远处的山崖上,那棵歪脖子野茶树突然开满白花。
花开得那样急,像撒了一树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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